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美德的动摇 作者:三岛由纪夫 内容简介 《美德的动摇》是三岛由纪夫中晚期小说之一,完成于1957年,同年由日本讲谈社出版。主人公仓越节子出生于一个管教甚严、门第高尚的家庭,但却洋溢着官能的天赋。仓越节子不甘于寂寞,宽容空想,主动成为有着英俊面容和矫健身体的青年土屋的情妇,恋情如花一样绽放,最终又如花一样凋谢。 《美德的动摇》是三岛由纪夫最受欢迎大众小说,以古典优雅笔触全新定义了不伦之恋。 《美德的动摇》是三岛由纪夫受法国心理小说的影响创作的都市言情小说,出版之后大获成功,当年畅销30万册,原书名中的よろめき成为出轨的代名词。出现了动摇夫人(よろめき夫人)动摇闹剧(よろめきドラマ)等流行语。小说也被改编为电影。被评价为拥有优雅灵魂的奢侈小说。 第一节 一提笔就开始这么不严肃的话题,可能会被认为有悖常理,但我要说的是,仓越夫人尽管才二十八岁,却从头到脚洋溢着感官性的天赋。仓越夫人名叫节子,出身于一个管教甚严、门第高尚的家庭。可以说,她与探索心、理论、有品位的谈话、文学等感官以外的事物根本无缘,因此,她命中注定最终只能是老老实实地沉浸在官能的海洋中。被这类女人爱上的男人,才称得上幸福。 节子的娘家——藤井家的人们,是属于缺乏情趣而清高的一族。繁忙的家长总不在家,因此女人们撑起了门面。虽说家中总是断不了笑声,但却渐渐不见了情趣。越是高雅的家庭便越是如此。节子从孩提时代开始,就耳濡目染地适应了伪善的一套,并且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有什么不好,当然这不是她的过错。 然而,由于处在这种环境之下,节子对于音乐、服装等方面怀有兴趣,并且深谙个中三昧。尽管她在言谈中缺少随机应变的本领,但从她那微干的口中轻柔、快捷地弹出的话保持着一定速度,又措辞得当,稍有点儿眼光的人哪怕仅仅通过电话,也会感觉到节子的良好教养。这是暴发户无论如何也模仿不了的、只是有一定身份的阶层才具有的特征。 在现代,仅仅因为没有野心就会被称为优雅。如此说来,节子也属于优雅之类。优雅对于女人来说,完全可以成为“美”的代名词。因为男人所向往的,并非大杂院里的美女,而是虽相貌平常但却优雅的女人。 虽说节子少女时代也有过几个中意的男人,但她最终还是和父母决定的男人结了婚。丈夫仓越一郎,如世间一般男人那样给了节子爱的启蒙,节子也老老实实地接受了。而且两人之间有了一个男孩。 然而,生活中却存在着某种缺陷。假如没有丈夫爱的启蒙,节子也许不会想到河对岸的世界。节子被丈夫带到河岸边,那里随风拂动的野草尽入她的眼帘。可是,在河岸的这边,丈夫常长卧不起,年纪轻轻竟睡起了午觉。结婚刚三年,连夫妻生活也没有了。 节子时常回想起婚前与在避暑胜地结识的同龄青年——土屋的接吻,那是她与丈夫之外的男人唯一的一次接吻。虽然不能说那次接吻是孩子般的游戏,但却是相当拙笨的,留在节子印象中的仅仅是他那慌乱而又干燥的嘴唇的微微一碰。而从丈夫那里学到的接吻技巧,与之相比就显得丰富多彩了。 尽管与土屋的接吻只有一次,仅仅是一瞬间,并且是拙笨的,但这反而在节子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当节子百无聊赖之时,便会幻想着把从丈夫那里学到的丰富的接吻技巧,一项一项地尝试用在土屋身上,此时节子会感到浑身颤抖。“这绝不是爱情。假如那时的我是此时的我,也会教给他更多的东西。”节子胡思乱想着,正如一个忠实的学生,偶尔会想成为老师一样。 节子的道德观念很强,只不过是对空想的事情采取了宽容的态度而已。因为这位有教养的女士的羞耻心本来就是作为一种教养存在的,所以无论她如何妄想,她都不感到丝毫的难为情。自己独自做的梦难道还担心被人看到吗? 其实,节子结婚以后,也屡屡遇见土屋。他们在舞会就见过面,在餐厅、茶楼也见过面,在酒店大厅及车站候车室等地也相遇过。 每次相遇,土屋总是满面愁云地望着节子,只言片语的寒暄也显得生硬。消瘦而结实的身体,略显苍白的脸色,还有那富有诗意的嘴唇——土屋和二十岁的时候相比丝毫未变。穿戴得干净利落,喜欢略微出格的打扮,一副怯生生满脸消极的神情,节子不明白这个男子为何而生存。这个男人生活在这个世间,而自己也在此生活着,节子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假如说所有这一切都是缘于土屋忘不了节子的话,事情就会显得合乎情理。倘若节子也有同样想法的话当然好,这么一来,事情就更加合乎情理了。 在酒店的大厅、茶楼、机场候机厅,或是意想不到的偏僻的街头小巷,每每与土屋邂逅,在两三分钟短暂的站着说话期间,节子都不由得要看上一眼土屋的嘴唇。他的嘴唇恰好位于节子眼睛的高度。冬季相遇,他的嘴唇是开裂的;夏季相遇,他的嘴唇是干燥的。节子吻过的是他夏季的嘴唇。 有一天,两个个体仅仅是轻微地嘴唇相触,之后,便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分开各自生活,节子对此并不感到那么惋惜。因为这种诗一般的体验也会有一次出现在并非诗人的普通人的身上。 每当与土屋偶然相遇,回到家中之后,节子必定会在年幼的独生子菊夫的唇上轻吻一下,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惯例。从少女时代开始,节子就喜欢瘦弱的男孩子。节子在心中暗暗祷告,希望菊夫长大以后也成为高挑轻盈的少年。 节子有许多女性朋友,尽管她不怎么机灵但是很可爱,所以大家都喜欢她。虽说朋友都先后出嫁了,但情爱事件连续不断,节子便成了忠实的听众。事件中的男人们,仿佛刺客般地潜伏在大街小巷,丝毫不放过任何机会。然而,节子在现实生活中并没有见过这类男人。 因此,有人问起节子喜欢的男人类型时,她总是照例说出那么几个演员的名字。可以说,节子的喜好极具官能性。只要男人有着不俗的英俊面容及矫健的身体就好。最重要的一点,还要年轻。 至于男人的雄心壮志、对工作的热情、精神境界等方面,节子对这些丝毫不关心。在节子眼里,精力十足地投身于事业及理想的肥胖、丑陋的男人,实在是滑稽可笑。外表邋遢的世界著名学者也让人不敢恭维。尽管人们常说忘我工作的男人最美,但是,相貌平庸的男人努力工作又能怎样呢?节子坚信用女性的目光所看到的世界,她绝不可能像那些所谓的“才女”们那样,被男人片面的判断所迷惑。 节子无意中怀有的阶级性偏见及基于这种偏见做出的判断,微妙地统一在了一起。她并非崇尚野性。她认为一个有魅力的男人必须要花钱打扮自己,还要具备由良好的教育所培养出来的得体言辞。 一天,节子的朋友——一个大大咧咧的夫人,在几个同性的友人面前,以极其夸张的语气披露了一个重大发现。 “我,发现了一颗痣。一颗很大的痦子!活了三十年,根本就不知道它的存在啊!” 夫人大声地说道。一天夜里,趁丈夫旅游外出,她一时心血来潮,用小镜子仔细地察看了一番,于是就发现了那颗宛如树莓般、藏在肉褶中的黑痣。 不仅如此,夫人还随即把这番不检点的话,强搬到了人生的经验方面。 “所以说,不要总是觉得自己像个明白人似的。你看看,我都不知道这颗痣竟伴随了我三十年!” 那天夜里,躺在呼呼大睡的丈夫身边的节子回想起夫人的话,不由得脸上一热:我那颗不知道的痣究竟藏在哪里呢? 丈夫入睡以后,节子反而变得清醒起来,于是开始进入了她的空想世界。随着心情的兴奋,她几次尝试着推醒丈夫,可是却屡被拒绝,她决定不再去推丈夫了。对节子来说,此刻醒来的丈夫无异会成为妨碍自己空想的障碍物。 结婚前,节子在海边散步时,曾经被一个陌生男人用胳膊搂住肩膀,她回想起那胳膊的分量及自己用手掐他上臂时那硬邦邦的肌肉。尽管那人的面孔在记忆中已经变得模糊了,但她却花费了数小时去想这件事情。 不仅如此,白天在拥挤的电车里,有时被陌生男人的肩膀碰到,节子也会顿时觉得那肩膀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抬头一看,才知道并不认识。也许,那肩膀与某人的肩膀很相似。每当这种时候,节子就会产生一丝满足感:“我像不像个荡妇呢?” 菊夫每天跟随女佣去幼儿园,他总是带着朋友回来,下午在儿童房间或者户外玩耍。丈夫除了偶尔与节子外出的日子之外,每天照例夜里十二点,或者再晚些一点过后才回来,他的工作就是这样。因为节子是个不会吃醋的人,所以在漫长的闲暇时间里,她没有任何感情上的起伏。 唯一能做的是与女性朋友见面,请对方喝茶,或接受对方邀请。一起去购物、一起去观赏戏剧、一起去看电影……时间久了,节子才明白自己是个异端分子。并不是看不起大家,也不是觉得麻烦,可节子与大家所关注的地方却有所不同。节子成熟、可爱,既没有野心也没有刻板的教养,可她就是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或许,这种想法仅仅是出于节子的无知或者不谙世事。节子不明白为什么其他女性的感受也和自己一样。 这种状态,被一次意外的小小事件给打破了。一次,和丈夫一起参加舞会,土屋与节子跳了一曲之后,对她说:“明天下午三点在你家附近车站的月台等你,我有话要说。”第二天下午三点,节子没有去约会地点。她在家中等了很久,她想试探一下土屋有没有勇气到家里找她。土屋没有来,这让节子很鄙视他。节子终日闷闷不乐,她终于明白,自己喜欢上了土屋。 第二节 发生在节子身上的并不是什么“微妙的恋爱”,她本不是一个长于此道的女性。话虽如此,她的秉性与她的优雅两者之间没有任何矛盾。 节子想进行一场道德的恋爱、空想的恋爱。无论发生什么,只要不越过雷池就好。整整三天,她都沉浸在甜美的梦想世界之中。等到终于冷静下来的时候,她给土屋打了电话。她特意使用了公用电话。 什么“上回因为有事没有守约”呀,什么“今天有空也可以见面,但可不能是那种见不得人的幽会”呀,什么“我丈夫说只要是正当交往,他也不会干预”……节子的心怦怦直跳,对着话筒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堆。 土屋答应了。在约会地点见面后,节子却沮丧无比。土屋的那张脸,根本就不是恋爱中的男人的脸。 不仅如此,也许是为了装门面,土屋竟然还求节子办一件事情——土屋的妹妹想在由节子和朋友们举办的援助残障人士慈善义卖会上摆摊儿。当然,节子痛快地答应了。节子明白,土屋是为了遮羞,才特意找出这么一件事情来的。 土屋刮过胡须的面颊发青。时值初冬,他身着做工精细的服装,从镶嵌着紫翠玉袖扣的袖口露出的手背的汗毛唤起了昔日夏季里他那胳膊、身体的浓密汗毛的印象。节子感到诧异,为什么自己竟会忘记土屋这么显著的印象呢?迄今为止,除了嘴唇之外,他的肉体并没有在节子的意识里占据一席之地。 土屋还是老样子,外表傲慢内心谦虚,有时会像个逃犯那样惴惴不安,根本不从正面看一眼节子。他的话不多,节子一回答完他就沉默。他沉默时的那种无聊的样子是无所顾忌的,就连节子也马上注意到了这一点。 然而,生性谨慎的节子,这回反而想得太乐观了。 “看来,以他作为对象的话,才能成全我的道德恋爱呢。” 节子的这种假设是错误的。她试图从自身的倦怠与土屋的魅力中找出安全的东西来。然而,以安全为前提的话,那就并非拘泥于恋爱,友情也未尝不可。 两人约好下周二的下午再次见面。 节子胡思乱想起来。土屋并非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爱着她,假如节子真的爱上土屋的话,这想法确实是难以忍受的。而如今她却放心了,反而暗自感到自己是幸运的。因为按照她的想法,这足以证明土屋也没有爱上其他的女人。 处于沉睡状态的男人,的确会给节子带来幸福。或许,正是受到她那始终昏昏入睡的丈夫的影响,才使她对性欲强烈、容易冲动的男人的厌恶不知不觉地在心中扎了根。看来,“倦怠会把女人逼到冲动粗暴的男人一方”的说法不见得总是正确的。 节子的月经每月都延迟,并且淋漓不尽。每当此时,节子就莫名地悲上心头。可以说,那期间就是所谓的“红色丧事”。 独自在家时,关好房门,对着穿衣镜注视着自己的裸体,悲伤的心情也会好一些。节子的身体不算丰满,乳房略微下垂。她那孩子般的小乳房,仿佛是从平坦的胸脯流下的树脂凝固形成的那样,不听话地扭向外侧。尽管上半身没什么可取之处,但下半身还有些看点。节子的腿很漂亮,长着日本人少有的修长笔直的腿,在火炉旁取暖时,映入眼帘的是拥挤在皮肤下面的淡红色的斑点。光着腿时看上去像是穿着密致的丝袜,穿着丝袜时又像是光着腿。节子想,假如土屋强求我的话,那么就允许他吻我的腿吧。 节子肩膀的骨骼有些突出,胸廓也不是很宽,但肩部曲线平缓柔和,非常漂亮。最令她开心的是那无瑕的洁白肌肤,与血管清晰可见的西洋人的白不同,她的白是纯粹的白。整个肌肤光滑滋润,恰到好处地微泛着光泽,似乎连灰尘也粘不上去。 ……入神地看着镜子中那没有丝毫羞涩的身体,节子忘记了悲伤。悲伤是在她少量血液的流失、感情逃离肉体的彷徨不安之中产生的。只要在自己的肉体上找回自信,就会消除悲伤。节子失落的感情重新复苏,回归肉体,沉浸在肉体之中,最终风平浪静……于是,她又回到了那既有几分忧郁,又有几分温暖的肉体上完全自我满足的状态。 即使深夜里遐想联翩,节子也不会想到土屋会袭击自己、刺痛自己。她仅仅梦想着她那令人自豪的洁白细腻的肌肤,偎依在土屋那布满汗毛的结实的肌体旁边。这只不过是一种天真无邪的觉醒,是一种干爽的感觉,就像在寒冬的日子里用崭新的厚毛巾擦拭沾满盛夏汗水的肌肤那样的感觉。 节子的幻想力是有限的。即使看着那几张自从丈夫买来就一直遗忘在床头柜抽屉中的图片和照片,她也不能理解那近似于丑陋的恍惚的表情。她想,那是虚构的吧,也许是在演戏吧。 唉,多么漫长的下午啊!下午,节子有时会搬出一把藤椅放在双扇落地窗前,尝试着像一尊雕像那样一动不动,看看自己能坚持几个小时。可是,这种尝试坚持不了五分钟。其实,即使身体动了,雕像仍存在于她的体内。 白天短的时候,下午两点钟一过,阳光就开始消逝。随着阳光从胸部逐渐移向腹部,处于阴暗面的胸部会泛起丝丝寒意。即使如此,节子也不想挪动一下椅子。她想体验一下那宛如潮水般的阳光在伫立的雕像上移动的感觉,就是那种对外界毫无抵抗,并且也不容许外界靠近自己内部一丝一毫的铜像般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样的。 第三节 到了下周二,节子找出久违了的化妆品,穿上漂亮衣裳,她完全陷入了一种有所期待的新鲜的喜悦之中。她对内衣很在意,换上镶着仿佛冬季天空般浅蓝色花边的深褐色丝织吊带背心,外面配以浅褐色的紧身礼服,然后喷上常用香水——让·巴度的“喜悦”。 与土屋见面之后,发现他的表情与平时并无两样,看不出感情发生了变化。难道这个时尚青年的心中,隐藏着甚至超越节子的牢固的道德观念吗?这一点似乎马上在节子身上反映出来了。明明是节子主动安排与土屋见面的,可一见到他就摆起了教训人的架势。她一面强调自己作为妻子、作为母亲受到了束缚,一面又认为这种束缚理所应当。因为节子觉得要把独身的土屋当成孩子对待的话,就有必要强调自己作为妻子、母亲的地位。 忽然,土屋开口了,他说不想听孩子的话题。那想不想听丈夫的话题呢?节子反问道。土屋说想听。只有说起丈夫的话题,土屋的神情才会隐约泛起一丝欢愉。然而,节子却不喜欢他那幸福的神情。 节子开始催促土屋:“我今晚必须十点之前回去,最晚十点,得稍微提前一点儿回去。”为了使这个谎言看不出一丝破绽,她曾说过丈夫无论多晚也会在十点三十分之前回家,这已成为习惯。没想到,这番谎言使她陷入了作茧自缚的境地。 见土屋如此喜欢听丈夫的故事,这回轮到节子问他曾经交往过的女友的事情了。土屋吞吞吐吐、转弯抹角地总算进入了话题。然而,正当土屋将要说出第一任女友的姓名时,节子的手不由自主地迅速伸了过去,一下子按住了他的嘴唇。 土屋沉默了,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节子也吃了一惊,她不明白自己的手指迅速出击,是为了堵住他的嘴,还是为了忽然间想触摸一下他的嘴唇。 走在街上时,节子觉得土屋是个缺乏体贴之心的人。根本看不出他有一丝带着别人的妻子一起行走的顾忌。这对于想制造出掩人耳目、忐忑不安气氛的节子来说,是远远不够的。怎样才能让土屋也具有与自己同样的恐怖心情呢?一想到这里,节子就感到绝望。其实,这根本就算不上一回事。她深爱着这份恐惧。土屋也明白这一点,只要两人情趣一致就可以了。 来到街上,天很快黑了下来。节子非要让土屋和她走行人稀少的昏暗小路。为了不让土屋误会,她解释说明自己是如何担心别人的闲言碎语的。尽管如此,主动想挽住对方胳膊的却是节子。 每当熟悉的私家车从眼前驶过,或从路旁的餐厅走出谈笑风声的客人,节子就会浑身僵硬,匆忙抽出挽住了土屋胳膊的手。当两人在一家餐厅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时,节子犹如经历了重重磨难般地感到疲惫不堪。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节子望着眼前那毫无意义地笑着的土屋的面孔,似乎一个冷酷的少年在嘲笑她的懦弱。 “看来你胆子还不小呢。” 节子把目光从大开本的菜谱上移开,望着土屋说。在她看来,对她的懦弱不屑一顾、显得十分冷静的土屋,这回反而可以依靠了。 喝了一点酒,吃了一些菜后,土屋肆无忌惮地开起了玩笑。看上去木呆呆的他从少年时代就有这样的毛病。只不过经他的嘴一说,下流话也显得不那么下流了。他已经习惯于用冷静的语气说那种话,这与他的年龄并不相称。 两人之间有很多共同朋友,有一个被节子尊为虔诚基督徒的夫人有着奇特的性癖,这一点土屋也明白。终于,他又搬出了这个话题。 “整整齐齐地穿着和服吃饭可不香啊。我呢,就喜欢光着身子吃。” “一个人?” “你真是个孩子啊。” 土屋居高临下地说。 就是这句话,以后给节子带来了深刻的影响。迄今为止,那种场景对她来说无疑是个意想不到的奇观。无论是独自用餐,还是和丈夫共进早餐,那场景在她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或许那只不过是土屋把从其他放荡的朋友那里听来的故事现学现卖,当作自身的体验来吹嘘而已。节子并没有感到嫉妒,也没有为那番话产生情欲。只不过,节子固有的教养自然地发出了赞美之声——这是多么出类拔萃的没有规矩啊! ……节子首先意识到时间不早了。然而,土屋却得意洋洋地看着手表说: “已经九点半了。” 节子愤愤地望着土屋。本来约会时间应该由她来决定,可是,土屋却在时间临近、她即将开口之前抢先说了出来,这着实令节子气得咬牙切齿。 在送节子回家的车内,土屋把手轻轻地搭在节子的肩头,而节子却别扭地板着身体。节子家附近的河边有一条昏暗的散步道路,她想,假如土屋停下车送自己到家附近,或许会允许他吻自己;假如拒绝土屋的话,他也许会生气吧。土屋必须为说出时间一事而得到相应的惩罚。 土屋没有下车,而是随便地从车内伸出手来和节子握手告别。节子没有目送他的车远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家之后,节子苦等丈夫归来,一等就是几个时辰。节子端坐着,一直在想土屋曾说过的光着身子吃饭的事。他家有饭桌吗?盘子放在他赤裸的腹部上吗?那盘子一定会让肚子感到凉吧?忽然,节子似乎看到土屋伸出他那布满汗毛的胳膊,来猛抓自己盘中的食物。两人用嘴在盘子两侧争啃水果的味道是如何的呢?…… 节子这样想着,她从这纯粹的官能的幻想中得到了满足,无论是对土屋的恋慕之情还是憎恶之情,都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依恋他人只不过是一个谎言,自己需要的是一个小小的、新鲜的幻影。 丈夫满嘴喷着酒气,终于回来了。他还是老样子,眼睛半闭着,看上去马上就要睡着。真令人难以想象,自己为什么会如此苦苦等候他的归来呢?摆在那里的,只不过是一坨被酒浸红的、沉睡着的赘肉而已。 菊夫睡在房间角落的小床上面。那天晚上,节子没有亲吻菊夫。因为与土屋的幽会已经没有了偶然的成分,亲吻孩子使节子忽然感到了罪孽深重。 第四节 虽说节子对自己的身份保持着矜持的态度,但对自己的思想以及感情却并没想得过于美好,这可以说是她的美德。如今,正是由于淡泊,使得她即使面对这样空虚、苦恼的处境,也不会过多地去分析。她在内心深处意识到了自己身上有着某种与众不同的苦恼的、平庸的性格。这使她心里刺痛,偶尔会感到不安,也可以说,这是一种似乎处于缺氧状态下的痛苦,是她的存在感变得淡薄而产生的苦恼。 节子是个粗心大意的母亲。幸亏孩子健康,极少生病。假如是个神经质的孩子,摊上这么个忽冷忽热的母亲,他是注定会生病的吧。节子对待菊夫,时而喜欢得想要把他一口吃掉,时而又像空气般地视若无物。 作为一般的女性,都会想到通过对孩子的爱来弥补那淡薄的存在感。节子却不同。必须要有诗一般的境地,才能令她有切实的存在感,而且必须是官能的诗,即在人们的观念中最接近肉感的东西。这并非像男人那样观念向肉感转移,而是肉感已经化为观念,像一块肉的宝石那样闪闪发亮…… 节子开始想,与土屋再度幽会不见得必须要守约。节子竟然认为,土屋那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原因都在于自己。可这并非因为自己没有魅力,只不过是自己也无精打采而已。 节子感觉,这种恋爱游戏到此已经结束了。并且,为了向对方说明今后不再见面,这次还是有必要再去见一次面。节子比约定时间迟到了三十分钟,土屋等得不高兴了,一见面就冷冷地说: “今晚我有聚会,最迟八点钟之前必须赶到那边。你也想尽量早一点儿回去吧?我想这对你来说也是好的。” 节子被对方抢了先机,失去了首先提出分手的机会。然而,她却轻易地作出了让步。她想,还是好好地享受这次短暂的最后幽会吧,因为下一次即使有约会也不一定非得赴约。 节子仔细地注视着站在面前、几乎让她陷入难堪境地的土屋的面孔。那紧张的表情、忧郁的目光、焕发着青春光泽的头发,都是她所喜欢的。土屋的外表正投节子所好,然而以前节子却不这么认为,这可能是因为他发育晚的缘故。特别是土屋所具有不得要领的异性的特点,这正符合节子的恋爱条件。土屋非常纯真,看上去却显得狡猾。当他看起来似乎因未经世故而吞吐不清、内心却有所企图之时,节子甚至几乎爱上了他的阴谋。此外,节子还喜欢他那副不高兴的面孔,以及随随便便的口气和时而斯文时而粗鲁的说话方式。 假如是恋爱的话,条件已够多的了。不过,唯一不足的可以说是嫉妒。假如今天是最后的约会,那么尽情地享受如此多的条件就可以了。然而,节子心中却又升起一丝忧虑,她开始琢磨起土屋刚才说过的八点钟聚会的话来。 怎么可能会在晚上八点钟聚会呢?虽然这个疑问没有说出口,但是与土屋见面后,这个问题一直缠绕在节子的心头。节子想,如果那是土屋因她迟到而临时想出的报复手段,并且因怒气平息而改口,提出取消今晚的聚会的话,那么自己不但会原谅他的谎言,甚至可以和他再约会一次。可是,假如真有聚会的话…… 转眼八点钟就要到了。节子对自己还是蛮有信心的,尽量不让土屋听出她在吃醋。 “嗯,我知道您很忙。”节子说,“可是,既然您的聚会是八点钟,那么我们的会面时间只能是在八点钟之前,我觉得您应该有机会和我说这件事的呀,而不是因为我迟到了在气头上才说。” 节子本想谴责土屋连自己生气都想巧妙利用的狡猾。然而,她的怨言却越发使自己陷入了不利的处境。土屋温和地开口了: “可是,我只有在气头上才敢那样说呀。” “你可真行,一下子就找准机会想出那么个好借口。” 土屋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地说因为今晚的聚会是非常重要的工作聚会。接着刚才的指责,节子又说: “哎呀,我根本就不怀疑你有聚会的事儿,你觉得我在怀疑你说的话吗?” 就在弄不清谁是谁非,节子把土屋送到了他的聚会地点——位于筑地的一家日式酒家前时,土屋召唤女侍者想让她确认一下聚会的主办者。而节子则按捺住疑虑与好奇心,极力劝说土屋没有必要那样做。 但是,土屋越是着急赶时间,节子越是不明所以地拉着他的手向远离酒家的方向走。望着不知所措的土屋,节子终于开口了: “我,已经下了决心。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吧。” 土屋的辩解听起来很动听。他说,你不能这么说话,我们下星期还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见面吧,我一定不会安排别的聚会了。节子没有回答,突然放开那拽着土屋走来走去足足已有十五分钟的手,拦下一辆的士,打了一声耐人寻味的招呼便乘车而去。透过后车窗,节子看到了呆立在马路中央的土屋。节子喜欢那孤独的身影。假如他立即转身向聚会的场所跑去,那节子会是多么不幸啊。 两三天后,到了节子与四五位女性朋友定期举行茶会的那天。 自从与土屋约会以来,她还是初次参加这个聚会。尽管是个无聊的茶会,也许是托了与土屋多次约会的福,节子感到内心深处似乎隐藏着凌驾于那种无聊、那种沉闷之上的东西,她积极地准备赴会。 茶会开始了。还是像往常一样,大家说的尽是些他人的流言蜚语。忽然,一位夫人说出了土屋的名字,节子立刻侧耳倾听。说的是土屋与一位女演员的绯闻。其实这不过是单纯的传言,并非暗示他们有更亲密的关系。 前面说过,节子对丈夫已经没有了嫉妒心。其结果是,她的内心似乎已经形成了抵御嫉妒的坚固的组织。对于这种流言,尽管节子还会侧耳细听,但内心却已不再痛苦,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尽管节子没有看过那个女演员的电影,但她通过杂志的照片和报道,对她的面容、泳装照、经历、生活态度以及“喜欢的男性类型”等已有所了解。她所描绘的所谓“理想的男性”非常笼统,使人想象不出任何一点具体形象。 节子瞧不起女演员这一行,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偏见。表面上的理由是她认为她们没有一个人懂得穿着打扮,她觉得这都是因为她们没有教养。节子厌恶那种所谓的大众情趣。 然而,转眼之间,节子也加入了流言蜚语之中。转眼之间,在一种微妙的反作用下,节子用一种非常坚定的语气,表扬起那位女演员来。说她尽管不懂得穿着打扮,但演技还是大有长进;还说相貌虽谈不上有气质,却很招人喜欢。 “你看过她的电影吗?” 一位夫人问道。 “嗯,看过好几部。” 节子说了谎。 回到家之后,节子还在为自己那份公正的态度沉浸在喜悦之中。她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何如此喜悦……今天,她感到自己好像打破了种种偏见的束缚,变得轻松自由起来。同时,也打破了爱情的束缚。 第五节 近来,无所不能与自由的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起来,节子越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种危险的征兆。自己目前还掌握在手中的权力,迟早要把它拱手相让。于是,她渐渐觉得回避土屋、不再约会的想法不过是自己的懦弱。犹豫不决都表现为软弱。而且,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这是一种理智的处理方式,但是疏远土屋的想法不正反映出她的恋慕之情吗?想到此,节子的怯弱顿时烟消云散了。 两个人频频幽会,他们渴望见面,把它当作一种幸福。 土屋非常泰然自若。他那富有诗意的外表本来就具有恋爱中男人的情致,这使他似乎可以不必付出感情的义务。 在由节子策划好的地点,土屋初次与节子接了吻。准确地说九年前那次接吻是第一次,这回是第二次。屡次幽会之后,土屋又一次送节子到家附近,这次他第一次下了车。不过,也是因为节子故意对他说了句“你醉了呀,下来走一走吧”。其实,土屋并没有喝醉。 近来,土屋对节子丈夫的称呼,由“你先生”改为“你丈夫”了。土屋半担心半愉悦地问:“要是突遇你丈夫回来怎么办?” “到河对岸就没关系了。”节子边说,边和土屋过了小桥。 由于夜晚寒冷,两人穿着大衣的胳膊紧紧地互相挽着对方。走了一会儿,节子停下脚步暗示着土屋。终于,土屋的嘴唇贴了过来,但却在节子嘴唇的正前方停住了。土屋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似乎在说“可别后悔呀”。节子没有回答而是想去拧土屋,可大衣面料太厚根本拧不动。就在这般拉扯之中两人的口唇相接了。当然,土屋的接吻技巧比九年前大有长进,节子对此感到十分惊讶。 那个晚上,节子还是一如既往地等待丈夫归来,她的内心升起一股不可名状的寂寞之情。她幻想中的土屋,原本是那个有着拙劣的接吻方式的土屋。她对男人缺乏细腻的情感这一点深为不满。她觉得现在的土屋应该把他那高明的接吻技巧留待下次,今晚哪怕是演戏,也应该表现出以前那样的拙劣的接吻方式。然而,当她意识到自己略有所知的男人的虚荣心时,她那爱挑剔的想法也多少变得宽容起来。 节子究竟是在做什么?是恋爱吗?对节子来说,有必要使自己那官能的灵魂处于饥渴状态。那么,自己的宽容的美德总是会派上用场的。 与土屋的幽会变得频繁起来。然而,土屋却一直不失礼数。节子感到,分手前在昏暗河边的散步、告别的接吻……所有这些,似乎仅仅是蕴含着一丝甜意的礼仪。 “只要不越雷池一步”——节子从一开始就制定的这条戒律,现在有时也会显得站不住脚。因为假如土屋的内心没有这种要求的话,那么这条戒律便会即刻失去依据。 与节子朋友的那些夫人们所提到的如狼似虎般的男性相比,土屋简直就像不同的人种。无论是酒喝过了头,还是在共舞时的耳畔之言,他一次也没有流露出过有那种要求的想法。如果说这是因为土屋的品行端正,应加以赞扬的话,可他平时的话题却又放肆无比。也许对他来说,节子只不过是精神上的朋友而已吧。正因为节子的这种想法未必一定是不着边际的,所以令她无比痛苦。 节子想,为了使自己有机会表明“不越雷池一步”的立场,必须先诱导土屋提出那种要求。随后的结果若是自己拒绝土屋,那么这也可以成为对土屋迟迟不肯提出要求的最恰当的报复吧。 然而,节子不善于卖弄风情,她没有信心能够适度地操纵卖弄风情这根缰绳。她惧怕让土屋对她提出那种要求是否会伤害她的自尊。于是,这种念头在她心中一直悬而未决。 男女之间的交往最终会求得某种结果,这令人窒息。节子憎恨土屋,恨他那看不出丝毫窒息感、悠然自得的神情。节子呼吸的空气已经处于缺氧状态,而他却似乎呼吸着与自己不同的空气。 有时,幽会期间节子会因某种原因而怦然心动,此时她会情不自禁地望着旁边的土屋,而土屋的侧脸则看上去很平静。于是节子会想,这种怦然心动与当时的气氛毫不相干,只不过是自身内部的异常而已。 “自从与你见面之后,最近我感到非常疲惫。” 节子的口气像个患者。 “我想一定是春天犯困吧。” 土屋这样说道。 这个春天的气候起伏不定,到三月份才下了首场雪,而二月份的多数日子却温暖宜人,似乎春分已经到来。温暖的日子持续没有几天,忽然寒冷来袭,刮起了北风。大雪过后,初春寒冷彻骨的日子与初夏般温暖的日子无规律地交替着。 不知为何,节子的身体也随着气候的变动而显得有些不寻常。虽然月经一向来得晚,但到了二月末也没来,甚至过了三月中旬也没有任何要来的征兆。节子终于明白了。节子的妊娠反应很强烈,一天早晨,她有要呕吐的感觉,于是立即去了医院,这才查明已有身孕。 回家的路上,节子魂不守舍,她觉得好像仅仅是与土屋的接吻就有了身孕。 事情是这样的。与土屋初吻的那份感觉还停留在唇上的那个夜晚,出于一种莫名的寂寞之情,节子久违地与丈夫同了房。而她也明白,那一天恰恰是危险的日子。 虽然丈夫依然酩酊大醉,但还是满足了节子罕见的要求,好不容易完成使命后便昏昏睡去了。 而节子却在那期间,梦想着土屋那富有诗意的嘴唇。节子忽然醒悟,尽管在丈夫回家之前她心里一直埋怨土屋的感情不够细腻,但这种不满其实在暗示着某种东西。她几乎要喊出土屋的名字。因担心会在睡梦中呼喊,她一夜未眠,一直到漫长冬夜的黎明使窗口泛白。 那苍白的天空触动了节子的内心。她感到恐惧,因为在那贞节之下,竟然能够隐藏着诸多虚伪。看着进入梦乡的丈夫,她的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不过,冬季黎明的苍白天空使节子又联想到了石女,她相信,这冒渎的一夜应该不会有什么后果。 ……从妇产医院回家途中,节子第一次感到了良心的刺痛。她觉得自己的幻想荒诞无比,这都是因为她把腹中之子错当成土屋之子的缘故。她强迫自己往这方面想,不不,她可不是害怕自己那荒诞的幻想。 节子从中体会到了一种暗示、一种惩罚的意思。因为怀孕是出乎意料的,一定包含着某种含义,她只能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 节子苦思冥想,这种天启究竟是想让自己做什么呢?她想到了几个方面,以下的可能性最大。 怀孕意味着与土屋的幽会即将“流产”,意味着这场进展不顺、如同刑罚般的恋情的“流产”。也许,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恩宠。为了预防即将发生在节子身上的不幸,忽然差遣使者前来促使她改变主意。可以预见,节子的腹部日渐凸起,幽会将会变得滑稽可笑,两人之间会变得疏远、恋情结束,然后丈夫的儿子——货真价实的儿子来到世间…… 想到此处,节子明白了,目前自己把一切托付给所谓的命运,并且老老实实地顺从它会产生何种结果。也许,恋情以这种方式夭折后,每当自己看到出生的孩子就会想起那个夜晚土屋的吻,尽管这个孩子不是土屋的,但他作为恋情的纪念物而降生,自己注定一生一世也不能把土屋排除在外而去关爱那个孩子的。这样的话,倒不如把这孩子视作土屋的为好。那样的话,或许会产生不同的恋情吧。虽然是丈夫的孩子,但记忆中的土屋却又挥之不去。假如生下这个孩子,就再也没有如此大的背叛,再也没有如此大的不贞了…… 不得不为节子说几句,她的这种想法着实认真,迄今为止,她从来没有像这样在自己的内心敲下了一记重锤。尽管如此,总觉得这份真挚、诚实之中掺杂着一些游戏的成分。这是一种在浅滩玩腻、开始向往到深处游玩的心境。特别是当节子苦思“生下这个孩子才是对丈夫不忠”的时候,在这份被美化了的为丈夫着想的感情深处,某种自我辩护的喜悦写在了脸上。 节子暗下决心,一定要恪守一件事。也就是说,“无论是对土屋还是对丈夫,这件事都要永远保密”。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节子又开始觉得这次怀孕是她默默地为土屋付出的巨大牺牲。刚刚萌生出这种念头的时候,就连负罪感中也包含着“为土屋而忍耐”的快乐。 那么,根据前述的结论,节子因不想背叛丈夫,而产生瞒着丈夫、私下堕胎的念头,而这次最终做出这样的决断,认为是为了丈夫而做出的牺牲,不是很自然吗?可节子却又不可思议地庇护起了丈夫,她越来越倾向于把做出这种决断的痛苦心情看作是为土屋而做出的牺牲。 尽管心中这么想,但忍受牺牲的快乐日渐消退,最终成为心头的负担。如今,她眼里所见的仅仅是事态的悲惨与痛苦这一侧面。与香水气息绝妙般配的女人,反倒成了悲惨、痛苦的俘虏。 节子曾经有过一次堕胎的经历。那时因她体弱多病,是在丈夫的劝说下才去了医院。当时她也流过泪,悲伤之中掺杂着一丝甜意。 这次却不同,这次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去做,都得自己拿主意。夜里,或许是腹中那还没有成形的孩子因最终要被丢弃于黑暗之中而感到恐惧吧,节子在睡梦中听到了他的哭声,她睁开眼睛,那哭声还回荡在耳边。她仿佛感到腹部附近还不断地传来微弱的、嘶哑的哭声。节子出了一身冷汗,她定了定神,看了看睡在房间一隅的菊夫。 ……远方传来货运列车的鸣笛声。是那声音传入梦里变成了哭声,还是梦中的哭声冲向远方的夜空使人错听成鸣笛声呢?身旁,即使发生相当大的地震也不会轻易醒来的丈夫香甜地呼呼睡着。 节子忽然感到饥肠辘辘,她下了床走进厨房。 这次与土屋见面之前不能把孩子打掉,因为节子不想让土屋见到她手术后虚弱的样子。节子想,这次见面之后,第二天一定要去医院。 然而,这场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中即可画上句号的沉默的戏剧让节子感到空虚,她逐渐萌生出期盼得到某种回报的想法。这种念头一天比一天强烈。她觉得自己受了这么多折磨,应该有资格好好享受一下了,虽然不清楚希望得到什么。只是她已经付出了如此大的牺牲,所期盼的东西应该都是正当的。 节子今天就想见土屋,但打去电话他却总是不在。他经常说工作忙,看来没有说谎,他可是个绝不放弃幽会的人。节子没有办法,离约会日还有三天时间,看来只好一个人忍耐度过了。在那期间,她的期待与渴望一天比一天强烈起来。 显然,节子的心、节子的生活都已经离不开土屋了。 终于到了约会的日子。也许,节子的半生中没有一次是如此迫切地等待的吧。 一想起首先必须见到土屋那张身着便装的脸,那张没有任何变化的脸,节子就感到恐惧。她终于明白,自己的全部生活都已经寄托在与别人的感情之上了。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虽说时值四月上旬,但气温忽然升高,仿佛五月已经到来,街上不时看到脱掉外套的行人。节子的那身长袖两件套裙装有些热了,她担心汗水气味,便在耳垂上涂了香水。 在约定见面的店内,客人不算多,音乐听着有些吵。节子四下一望,见土屋还没有来。然而,就在这时,节子发现了土屋。他与另外三人同处一席,正在入神地说着什么。看上去,他们是熟人。与土屋交谈的女人的面孔看上去有些熟悉,原来就是那个此前议论过的女演员。 土屋马上发现了节子,他立刻站起身迎上前来,说: “我也是刚刚才到。” 当与土屋在距女演员们的座席较远的一处空包厢内面对面坐下时,节子几乎瘫软般地倒在了椅子上。 不久,茶水上来了,土屋敏感地问道: “发生什么事情了?” 节子慌忙回答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我嘛……” 节子开口了。 这种口吻,通常只有在郑重宣布某事时才会使用。土屋觉察到了这一点,摆出一副专心致志倾听的架势。 虽然节子内心已经酝酿好了措辞,话在嘴边马上就要说出,但如果对方没有听清楚的话,第二次就很难启齿了。她担心自己的话若被吵闹的音乐淹没了,土屋再追问她那可如何是好?况且,这也不该是由她来主动说的话。犹豫之间,话似乎凝固在口中。终于,节子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说: “喂,下次我们一起去旅行吧。” “好。去旅行!” 土屋立即答道。 土屋脸上露出了一丝亲切的笑意。受他的影响,节子也报以微笑。那天约会,节子对那女演员的事只字不提。两人始终说着旅行的话题。 第六节 节子从空想以及负罪感中解脱了出来。对那个由她一个女人提出的建议,也没感到任何后悔。 考虑到土屋的工作,两人约好五月份去旅行。对节子而言,也需要准备的时间。必须要想出一个好的借口,花费时间埋下伏笔。 土屋的温柔难以形容,节子一直沉醉于那温柔之中。第二天还未清醒,她就带着几分醉意,一大早去了医院,带着醉意做了手术。医生是否知道她根本不需要麻醉呢? 真正的自我在节子内部诞生了,她睁开了眼睛。她找到了爱恋的男人。不可思议的是,自从商量好一起去旅行的那一天起,土屋总算有了恋人般的举止。似乎以那一天为分界点,他才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无论是他的手,还是他的话,此时都让人感到饱含着爱抚。节子的一丝疲劳、一丝不悦,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节子感到非常不可思议,真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竟如此体贴人。 两人的关系逐渐升温,很快便能从一个眼神中明白对方的内心。节子忽然感到,今年那四月夜晚的路灯充满着官能的诱惑。 一天晚上,两人约好去看电影,九点之前电影结束,他们走出电影院时,不巧遇到大规模的停电。大街小巷灯火熄灭,霓虹灯也闪烁着逐渐熄灭。没过几秒钟灯光又亮起来,霓虹灯也抖动着闪亮起来,报社的窗户也一齐亮了起来。可是,刚亮的灯光转瞬又熄灭了,只有自家配备发电机的大厦还亮着灯。 原本灯火通明的城市,忽然消失在黑暗之中,那情景无比凄凉。十字路口的信号灯也熄灭了,交警提着灯笼开始维持交通秩序。马路上,只有汽车的前灯闪烁着不安定的光芒,轰响着穿过黑暗的街路。 其实,这种乱象倒是很符合两人此时的心境。他们觉得这是一种令人惊喜的幸运,因为城市为了他们,为了迎合他们而改头换面。节子最近一直有这样的愿望——真希望发生点儿什么、真希望外在性的毁灭降临。人们喧嚷着纷纷拥向大街小巷,那比日历提早个把月温暖的夜晚,也增强了这份不安的感觉。 两人经过某报社的发行部,发行部就像是个漆黑的洞穴,里面停着几辆黑乎乎的卡车,似乎有很多男人在黑暗中忙碌着。其中一人喊了起来: “猪苗代的发电厂被人安装了炸弹啊。要爆炸!发电厂要爆炸了!” 忽然,闪射出耀眼的强光,运送早报第一版的卡车威风凛凛地亮起前灯出发了。 走过发行部,节子与土屋面面相觑,刚才黑暗中的叫喊声是真的吗?假如是真的,那么也许就会发生革命或者类似的暴动吧。 “趁天黑痛痛快快地喝一顿吧!” 发行部的黑暗中又传来了叫喊声,随即响起了一片豪爽的笑声。 节子的情绪不安起来,这种不寻常的不安立即变成了情欲。在这黑暗的街道上,因为不需要顾忌别人的目光,所以另一种不安反而掩盖了这种不安,节子的情绪变得直露起来。节子觉得,与土屋屡屡约会,她还是第一次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地与他行走在大街上。 节子的胳膊传来了挽着她的土屋的胳膊的温暖,她可以确定,这正是时而在记忆中断断续续出现的男人的胳膊。节子在街道中央,第一次要求土屋吻她。土屋在旁边广告牌的背阴处停下脚步吻了节子。 在这里,对节子的阶级偏见说三道四,难免会被指责为有失严肃。然而,这与此时支配她的情绪、激发她的激情并非毫无关系。在大规模停电的街道的喧闹声中,节子梦想着革命和暴动,却跟不上时代脚步。她的偏见,显而易见地把自己置于受害者的立场上了。这种梦想,对激发节子那无处发泄的官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节子继续着她的梦想:眼前这个青年、自己的情人是何许人也?他绝对不是敌人,但也并非是可以依赖的庇护者。他是个正投节子所好的青年,有着同样出身的男人……就是说,像她一样也是个受害者。 他也是这样啊,节子心中怦然一动。如此一来,她所编造的故事的条件就得以完善了。 ……土屋这个青年,难道心中就没有什么想法吗?这回又是节子想出了一个主意。她提出想去自家附近的一个广阔的公园看看停电的夜色。 两人拦下一辆的士,大约走了十分钟路程,在公园门口下了车。夜晚,公园内的树林看起来并不那么巨大,天空中布满了一片片云彩,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他们走向雪松下面的草坪,汽车前灯不断地映射出不安定的影像,树木的影子到处移动。从两百米远处射来的汽车前灯的光束,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可是随着汽车转弯,光束便渐渐消失于远方。 汽车喇叭声在树林内四处回响的间歇期间,两人忽然清晰地听到附近有木屐之类的脚步声传来。随即慌忙地站起身,才发现声音其实是从远方传来的。两人在草坪上拥抱,并开始互相用指尖触摸对方的身体。节子感受到了土屋身体的热度,这令她非常开心。节子内心充满了柔情,用称之为怜悯也不为过的轻柔动作抚摸着沉默男人的忧郁、热情的身体。迄今为止,节子忘记了身边这个男人也具有冲动的特质。 不久,公园内的路灯一齐亮了。两人趁机站起身,长时间一言不发地行走着。节子忽然想看看土屋脖颈儿的发际,于是停下脚步让他走在了前面。土屋走了几步便回头问为什么,节子却笑着回答没有什么。 革命真的到来了?事实并非如此。第二天早上,节子与丈夫共进早餐时,从报纸上看到了昨夜停电是因为猪苗代湖发电厂的电线被雷击中的缘故。 “昨晚,打雷了吗?” 节子问道。 “没,没打雷。” 丈夫回答。 第七节 关于五月的旅行,节子是这么计划的。 迄今为止,在医生的建议下,她曾独自一人去疗养过两三天。尽管丈夫工作很忙,但如果妻子旅行地点近,他有时也会心血来潮地晚上赶来,然后赶第二天的早班车返回东京。所以说,这次旅行的目的地必须要远。而且,不需要医生的建议。如此一来,就必须得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女性之间没有友情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就像恋爱那样,女性之间也深藏着友情。其结果是,女性之间的友情往往建立在作为同案犯关系的基础上。节子也有一个铁杆姐妹——与志子,同样身为别人的妻子,她已先于节子处了一个纠缠不休的情人。 与志子总体来说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她讨厌定期举办的茶会,也不喜欢慈善团体的义卖。因此,她直接来节子家的机会就很多,她们经常聊到深夜,有时她会坐到节子的丈夫回家之后。节子的丈夫对与志子的评价是“快乐的女人”。 与志子向节子如实地述说自己的生活。她并非想谈恋爱,只是为了打破单调的生活而接受了生性固执的情人,如今却又为他大伤脑筋。 尽管与志子对她无话不说,但节子是在和土屋约好旅行之后才把他的事情告诉了与志子。与志子随即就想看土屋的照片,她盯着节子递过来的照片看了一会儿,问道:“这个人,嗓音怎样?” ……节子和与志子逐步实行着她们的计划。今年夏天,与志子想在某避暑胜地租别墅,因此必须去现场考察。而与志子的丈夫工作繁忙,这件事只能交给与志子一人全权处理。如此一来,节子就有了和与志子一起去的借口。 为了使这项计划获得丈夫同意,四月末的一天夜里,节子特意留住与志子,等待丈夫回家。丈夫回来之后,谈话之间与志子自然而然地提起了为租别墅去现场考察的事情,并且说独自前往旅途孤单。 “什么时候去呀?” 节子按照事前的编排问道。 “五月,必须五月份去。” “是吗,我也想一起去看看啊。” 这样一来,节子得到丈夫的同意是顺理成章的事。不仅如此,他反而还劝犹豫不决的节子一起去看看。 最后,丈夫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们简直就像同性恋。” “其实,我们就是啊。” 节子和与志子边说边把那深夜涂着香粉的疲倦的面颊贴在了一起。 那天晚上,节子高兴得彻夜未眠。看来,事情进展顺利,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假如丈夫不是如此呼呼大睡,那么就不会注意不到妻子异常的喜悦以及因喜悦而发烫的身体。望着在梦乡中翻身的丈夫,一丝自己被遗忘的不安袭上心头,节子担心自己那强烈的喜悦会否传到丈夫的梦境中。 ……喜悦的心情很快平息,第二天节子又陷入了不幸。 前面已经说过,节子希望进行的是一场空想的恋爱,节子又称它为道德的恋爱。 节子对任何事物都不深入分析,在她的思考中,对迄今为止一直珍惜的妇德的定义,其实是非常暧昧的。在空想的范围尚可称为美德,而在现实中就属于不道德了。这种思考方式的结果,使节子对流露于表面的行为保持着严格的态度,而对空想的世界则采取宽大的态度。 节子认为,无论多么邪恶的用心,只要它局限于灵魂深处,仍属于美德的范畴。所以说,现实中的行为无论形式多么温柔、可爱、纯真,都是属于不道德的。节子抚摸土屋身体时的温柔、纯真以及那份自然的感觉,如今令她瑟瑟发抖。节子的脑海中,感情的价值发生了混乱。假如无论多么邪恶的空想都不会使内心痛苦,而好不容易才感觉到的温柔、纯真却会给良心带来沉重打击的话,那么进一步可以说,她必须把冷漠的盘算和荒唐的计划都看作美德,而把温柔、纯真、自然等明朗的感情都看作不道德。 对于有着道德思考方式的节子来说,这种内心矛盾的痛苦,无疑就是所谓“良心的谴责”。回想起昨夜和与志子一起轻而易举地欺骗了丈夫,她甚至憎恨起与志子来。在接下来几小时的深刻反省期间,她一直对如今已失去的空想中的无害快乐以及恣意的美德的快乐感到惋惜。 如今,节子甚至憎恨起自己那意想不到的温柔、自然的爱情以及纯真的爱抚。她试图返回为丈夫而保持着的相反的世界——感情的沙漠、空想的荒淫,以及漫长的无所事事的下午时间。节子的努力都是出于为丈夫着想,但她根本就不考虑丈夫是否希望如此。丈夫就知道呼呼大睡,不可能关心她的想法。其实,无论丈夫如何想,这些贞节与美德的本质对节子自身倒是大有益处。 节子并没有意识到,她的这种基于稳健的高尚的想法正逐渐地被危险恶毒的思想所侵蚀。也许,那仅仅是一种恐惧,一心耽于过去甜美空想的同时,又对未来的纯真、温柔感到恐惧。不仅如此,节子开始对土屋的爱感到不安起来了。 “以身相许之后,他会不会抛弃我呢?他是不是仅仅把我当作一时的玩物呢?” 节子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她想把一切向丈夫和盘托出。说冲动有些不自然,不过,目前她总算有了向丈夫坦白的想法,而通常作为妻子,首先都会有这种想法。然而她产生这种想法已经太晚。因为,迄今为止节子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道德。 “事已至此,我因惧怕说实话的后果而不能说实话。最重要的是,坦白会给丈夫带来直接伤害吧。”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节子想得非常恼火,她最终放弃了这种念头。然而,节子忘记了一个最简单的解决方法——她只要放弃旅行计划即可。 如今,节子甚至闻到了女性对小鸟、花朵、孩子(自己的孩子除外)的那份甜美纯真的情爱中所包含着的罪孽的气息。她感到窒息,她连关爱世间可爱事物的权利都没有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把土屋那布满汗毛的手臂也加进了花朵、小鸟等可爱事物的行列中的缘故。 第八节 无论是怎么惊天动地的宏伟计划,只要下定决心准备去做,那么在计划实施之前,心情反而会放松。离旅行出发日还有两三天时间,节子心中已经没有任何顾虑了。 两人一起预订了酒店客房,约会的时间也已经定好了。为了以防万一,出问题时互相通信的程序也制订好了。甚至连旅行时携带的一些具体物品,节子也提前和土屋商量好了。 今年的五月非常美妙。虽说上旬有过酷暑的天气,但还远远不是人们去高原度假的季节。 节子凝视着菊夫。她在想,自己的决心与这个孩子有什么关联。(不知不觉之间,她学会了思考!)难道可以说,这个孩子从诞生开始就有指责我的资格吗?这个孩子的世界与我如今所追求的世界有什么关联吗?孩子有孩子的世界,而母亲只不过是重新回到女人的世界。 节子望着菊夫,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眼光就像望着一个孤儿、一个纯粹的儿童。那是一个坚固的、不可侵犯的存在。即使他的头脑里面只装着玩具、捉迷藏、喜欢与不喜欢的食物、担心找不到藏在庭院树木下的宝物——诸如此类微不足道的东西,他也是一个与这些无关的、犹如核桃壳般坚固的存在。 而站在这边的,不是母亲,而是一个女人。在菊夫面前,节子感到了赤身裸体的羞耻。 ……菊夫被盯着看得心里发毛,边眨眼睛边噘起嘴巴笑着跑向一边。 “尽管菊夫对此感到莫名其妙,但长大成人之后这一瞬间也许会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母亲不知为何匆忙外出旅行前一天的这一瞬间。” 想到这里,节子不寒而栗。 与此相比,旅行出发日的早晨,送丈夫上班到门口时,节子反倒显得比较平静。 “那么,我后天晚上回来。照顾好菊夫呀。” “好的。” 正俯下身体穿鞋的丈夫简短地回答。从来不发怒的这个男人,脖颈上的皱纹使人感到他似乎发怒了。 节子认为,在日复一日的婚姻生活中,作为妻子不应过分地去想象丈夫内心的细枝末节。此时她也丝毫没有去想,丈夫会为察觉到自己的可疑行为而感到不高兴。 果然,仅是那天早晨,仓越一郎一反常态地对送他到门口的节子回头报以一笑,那笑容犹如五月的清晨般爽朗、又恰似取得比赛胜利瞬间的棒球选手般明朗。那笑容是对妻子去旅行的最好鼓舞呢,还是表示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在乎,最终令妻子感到无比绝望?这些都不得而知。 虽然距约会时间还早,但节子在菊夫从幼儿园回来之前就离开了家。她消磨着时间,一会儿喝杯茶、一会儿进首饰店看看,旅行箱都懒得拿了。她和土屋约好一起买点儿东西吃,然后去车站。 旅行箱不算重,可是在路人的目光下,节子感到了一丝孤寂。她终于明白,女人独自一人提着旅行箱去喝茶是一幅多么凄凉的景象。而且,真没想到有夫之妇与情人外出旅行也会使内心饱受折磨,会产生无缘无故的孤独感。节子在街头停下脚步看手表时,还被过路行人撞了一下。 他们约会的地点是常光顾的餐厅。那儿的大厅里有长椅子,似乎还有报纸和有很多插图的杂志。想到这里,节子便向那家餐厅走去。 离约会时间还有二十分钟。节子把旅行箱寄存好,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把大开本的杂志放在腿上一页一页地翻着。虽然她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杂志上,但长时间盯着同一页看又是一种痛苦。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几分钟,忽然,门开了,土屋走了进来。节子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土屋的了。 第九节 坐了四小时火车之后,在一家与季节并不相称的、冷冷清清的宾馆的一个房间内,他们度过了第一个夜晚。尽管土屋初夜的行为不得要领,但是节子并不在意。那天夜里,她几乎并不渴望发生那种关系。 那天晚上,节子如同火一般的纯净,她自身几乎没有留下肉感的印象。迄今为止从土屋那里得到的诸多零碎的感官片断——他头发的气味、嘴唇、皮肤的感触等,对她来说也都显得完全不重要了。因为仅凭“自己把身体交给了这个青年”的精神上的态度就足以令她满足了。假如要问,此时的节子像什么?那么首先可以说,她像个圣女吧。 前面已经说过,除了那美丽修长的腿和洁白无瑕的肌肤,节子对自己肉体的魅力并不抱有太大的自信,也不抱有太大的期待。其结果是,对于在渴望已久的初夜中情人的不得要领行为,她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心怀爱怜地给予了宽恕。 不仅如此,节子反而为这个看似情场老手的青年产生的这种意外结果而感到高兴。她是这样想的: “一定是这样的。这个人肉体性的踌躇不安,与迄今为止困扰我的东西同出一辙,亦即道德的洁癖!出于一种奇妙的羞耻心,这个男人一直在竭力掩饰这一点啊。太可爱了!” ——清晨一大早,两人的肉体又笨拙地结合在了一起。在这人迹罕见的宾馆的一个房间内,两人就像在拥挤的电车内一样互相碰撞着对方的身体。 土屋令人吃惊地童心大发。他在朝阳的照耀下尖声大叫,取出壁炉台上的扑克,一边嚷嚷着要玩捕捉猛兽游戏一边追逐节子。节子用毯子裹住身体,注视着绕着床边奔跑的土屋的腰,仿佛他是比自己年轻很多的男人。节子想,我也必须返回孩提时代,因为只有彻底成为孩子,才能从道德的恐惧中得到解脱。 土屋终于安静下来。他提议裸体共进早餐,正如他此前说过的那样。节子只需躲在床上。通过电话订的早餐送到朝阳明媚的窗边时,只需暂时穿上睡袍的土屋上前,在水单上签个名即可。 ——朝阳照射到了床边。窗户旁边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摆着刚做好的早餐,银色的咖啡壶闪闪发亮,包在餐巾纸中的吐司香气四溢。 服务员出去之后,节子还不放心地问:“门关好了吗?” “当然关好了,我们进餐吧!”站在窗户旁边的土屋一下子脱掉睡袍。他那浓密的体毛在朝阳下闪着金色的光芒。 节子用床单包裹着身体。“简直就像吐司。”土屋边说边扒下床单。节子没有抵抗,她的体毛也在床边的朝阳下闪着金色的光芒。 两人满不在乎地让烤面包渣掉在身体上,扭着身体躲避滚烫的咖啡壶,一起吃了早餐。这绝不是曾经给节子的空想带来烦恼的荒淫的进餐,反而可以说是充满孩子气的纯真的早餐。 “我,似乎可以不需要身体了。” 节子用拙劣的表达吐露了真情。土屋以为她在开玩笑,不以为然地引开了话题: “要是没有身体,怎么能坐火车来到这里呢?” 节子从昨夜开始就为自己的无拘无束感到吃惊,她用教训人的口吻百般辩解,试图消除土屋心中或许已经产生的对自己轻蔑的念头。 “我是真心喜欢你啊。”节子说道。她又让土屋发誓今后不再使用“游戏”一词。 ——用过早餐,两人出去散步了。尽管才五月份,但高原的紫外线已经非常强烈。节子不停地抱怨,其实,她是想以此为借口买副墨镜遮挡面部。他们来到一家钟表店,店主找出去年卖剩下的墨镜,擦拭一下灰尘卖给了他们。 路上偶尔会遇见洋人,还有一些当地的日本人。墨镜起什么作用呢?……节子边走边想,夏日里与土屋一起在高原散步的梦想如今已经实现,而用墨镜遮挡面孔则是实现那种快乐的不可缺少的必要条件。 下午下起雨来,还打了雷。两人回到宾馆,站在大厅的烤炉面前。宾馆的客人除了他们两人,还有一个古怪的西方老人。节子去了卫生间,等到回来时,她看到有一帮男人从停在宾馆门外的车上下来进入大厅。 忽然,节子从一行人当中发现了伯父的侧脸。她想躲藏起来,于是跑进图书室,在最里面光线发暗处的桌子前面坐下。看到节子反常的样子,土屋吃了一惊,也跟着跑进图书室,只见节子趴在桌子上瑟瑟发抖。 因没有供暖设备,图书室里面非常冷。外面下着雨,室内阴森森的,多张书桌上的墨水瓶折射出墨水的寒光。 节子抓住土屋的手按在自己胸前,土屋感到她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节子终于说出了她害怕的理由。土屋也看到了那一帮男士,他们一大早开车从东京出发,到这里来是为了打高尔夫球。土屋认为,他们来宾馆是为了避雨,问一下前台就可知道他们今晚在此住下,还是立即开车返回东京。节子也同意土屋的看法,便让他前去打听。 不久土屋回来了。原来那一帮男士去餐厅吃午餐了,用餐后就出发返京,所以不用担心。土屋又说可以乘此机会返回房间。 节子在土屋的搀扶下站起身来,那曲线优美的双腿仍然颤抖不停。不过,她确信伯父没有看到她。一进房间,节子就反手把门关上,也顾不得门关没关紧,又对土屋说:“赶快抱紧我!”土屋下巴上发青的胡茬蹭着节子的嘴唇,那种针刺的感觉终于让她逐渐安定了下来。 两人不停地向前台打电话,直截了当地说那一帮男士中有不方便会面的人,想问一下他们走没走,前台的回答是他们还在大厅休息。于是,两人便拜托前台多多留意,他们一离开宾馆就通知他俩,可是电话总也没打来。两人又打电话询问,回答是他们依然在大厅休息……房间成了囚禁二人的牢房。 远处传来雷鸣声,雨还在下,室内昏暗无比。由于从他们房间的窗户看不到宾馆正门,他们无法知道那一帮人是否已经开车出发。节子不让土屋开灯,两人坐立不安,心里七上八下地等待着前台的电话。 两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节子从对方的眼底发现了一丝进攻性的微光。两人开始紧张地接吻。土屋急不可待地脱下裤子,节子也解开吊袜带。两人脱衣的动作异常迅速、平静,每一瞬间都配合得相当默契。两人甚至连取下床罩都觉得麻烦了。 床上罩着白天的昏暗,不一会儿,两人的肉体就淹没在急促的气息之中,随着初次体验到的没有一丝一毫犹豫的结合,节子为男人那一丝一丝跃动的肌肉感动不已。土屋似乎脱胎换骨了。这个青年终于成了高明、自信的情人。 两人的内衣并没有脱下,而是卷到了脖颈处。节子吮吸着亮闪闪的沾在男人胸毛上的汗水。看来,那不熟悉、甘美的体味,总算第一次成为意味深长的东西了。 ……两人结束之后,前台打来电话告知那一帮人已经出发。原来,他们是在等待雨停。窗边,几抹稀疏的阳光透过雨后凌乱的云朵照射了进来。 节子站起身来。她的身体充满生气,感到全身直到十指指尖似乎都安装了薄薄的钢片般富有弹性。节子想,我似乎治好了某种病。 第二天傍晚,两人返回东京。共进晚餐之后,一起观看了描述有夫之妇恋爱的人气电影。节子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观看如实地反映自己身体的电影。节子发现旁边座位上有一个女孩,不禁为自己是过来人而感到骄傲。节子明白了各方面专业人士的乐趣,就拿这部电影来说,只有自己以及少数过来人才能体会到个中乐趣。比如,化学家观看化学家传记的电影,其乐趣就是会根据剧中情节暗自发笑,蹙眉摇头。 晚上九点钟,土屋把节子送回了家。节子大胆地要求土屋把她送至离家还有四五户人家的地方。 第十节 幸福到极点的节子变得温柔起来。丈夫一如既往地早出晚归,根本就享受不到这些温柔,于是节子把满腔的爱都倾注在了菊夫身上。 得到关爱的菊夫有时会露出会心的微笑,似乎已经明白其中的秘密。然而,那只不过是节子的多心而已。从节子的思虑可以看出,她梦想着菊夫能在感情上与她产生共鸣,甚至是同谋。 种种迹象表明,节子没有注意到自身脱离常轨,想到的只是复苏的秩序。不知不觉中土屋的存在已成既定的事实,对他不必刻意去思考,只要维持现状,一切就会顺利进行。有时,节子甚至感觉已经不需要土屋了。 话虽如此,在节子脑海空空如也之时,还是会突然鲜明地忆起土屋勒紧鳄鱼皮皮带时发出的令人痛快的咯吱咯吱声的。 然而,这种记忆并不会对她产生威胁。总之,节子希望保持和蔼可亲、宽容的态度,使见到她的每一个人都来分享她的幸福。节子开始积极主动地参加例行的茶会。她面泛红潮,用充满弹性、富有魅力的声音爽朗直率地向大家讲述她的事。然而,在大家议论哪一款吸尘器噪音小的吵闹声中,谁又有闲情逸致地听她的恋爱故事呢? 不用说,旅行归来的那天夜里,节子便向丈夫讲述了旅行见闻。为了防备丈夫以后会向与志子询问同样的问题,她说的当然都是事先已和与志子商量好的台词。然而,丈夫却一味地询问有关与志子的事,对节子的事情反倒是不闻不问。于是,节子在脑海中展开了小说般的幻想:也许,与志子和丈夫正在相爱,乘自己不在家,他们一面嘲笑自己蒙在鼓里一面同床共枕吧。或者,丈夫原本就喜欢问一些刁钻的问题吧。 节子对此丝毫没有感到嫉妒,不过,第二天她还是向女佣询问了她不在家时丈夫的回家时间。尽管丈夫没有在外过夜,但连续两天都是很晚才回家。难道他是在外面和与志子会面吗? 可以说,温文尔雅的节子之所以产生如此小说般的想象力,是撒谎对她陶冶的结果。迄今为止,节子的恋爱空想是比较单纯的。然而,一旦空想成为现实,她对世界的认识也会发生变化,她似乎认为世界上所有家庭都通过隐蔽的地道连结在了一起。她觉得假如与志子真的和丈夫相爱的话,那么她对与志子的友情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深厚。节子发现,美德使人变得那般孤独,而不道德反而使人像手足一样和睦相处。 旅行归来几天后,节子的幸福感达到了巅峰,因为她来了月经。这说明一切都得到了宽恕,一切都圆满解决了。她一反平时的悲伤情绪,心理平衡全身放松。甚至连不愉快的记忆也没有来扰乱这份平静。不愉快的记忆——节子人流打掉的孩子。节子恍然大悟,与土屋在宾馆等待前台打来电话之后自己曾感到似乎医好了某种病,原来就是医好了这段不愉快的记忆。 ——通常,节子会在身心疲劳时请来按摩师。而这次却因担心自己过度幸福的精神状态而请来了按摩师。按摩师还是那个戴着黑眼镜、如枯木般干瘦的面无表情的男人。 这个男人有一个习惯,一边按摩节子的身体,一边面无表情地使用尊敬的措辞问一些失礼的问题。由于考虑到是习惯问题,节子对此并不生气。 “夫人,实在失礼,敢问您现在来了那个吧。每月都来的那个。是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就是靠这个吃饭啊……对不起,净问一些怪问题,实在抱歉。” 这个男人的手指如木头般坚硬,它压人节子洁白柔软的肉体中的痛感,时而化作令人清醒的强烈快感。有时,节子会幻想从那手指射出旭日的光芒。 由于工作关系,丈夫在一家料亭宴请一对洋人夫妻,节子也前去作陪。洋人夫妻的白发都很漂亮。 节子很善于社交。尽管外语不太好,但她的体贴、微笑、恰当的态度,都给客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宴会结束坐车回家途中,丈夫出于感谢,提出要送节子礼物,他说了一大堆物品的名称,都被节子笑着搪塞过去了。因为节子什么都不想要。 也许是节子的拒绝方式过于温和,丈夫似乎有些误会了。一瞬间,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良心被唤起了。那天夜里,丈夫久违地向节子提出了要求。 节子倒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迄今为止一次也没有拒绝过丈夫的她,却在今晚找到了一个堂堂的拒绝理由。 “我才不需要报答呢。”节子说,“今晚的宴会,我只不过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 被拒绝后丈夫反倒固执起来,他甚至忘记了平日的睡意。他认为妻子只不过像是在摆架子而已。 尽管是初次拒绝,但节子拒绝得相当精彩。不急不躁,不抗不逆,面带微笑,似乎像是水中松开的带子那样巧妙地逃脱了。 “你究竟想要什么?真的什么也不需要?” 节子的回答是她一直憋在心里的一句话,再也没有比这更斯文的报复了。 “你可真怪。我呀,只要在你的身边就无比幸福啊。” 旅行归来初次幽会,节子非常开心。仅仅是看着对方,脑海中就会浮现出旅途中的细节。 土屋的浅色外套里面,穿着露胸的黑色翻领T恤。看来他还记得节子曾经说过不喜欢男人系领带。他那结实的粗脖子,宛如卷起袖子的胳膊那样,从翻开的衣领中伸出来。节子喜欢他的脖颈。近来节子养成了直言说出喜欢什么的习惯,于是对土屋的脖颈大加赞扬,看到土屋的面孔微微泛红,节子心中愈发得意。土屋随即也说喜欢节子的腿。节子完全沉醉在不拘礼仪形式的温柔之中了。 土屋本来不大喜欢直接说出自己的喜好,而今天他第一次说出了口,这让节子很高兴。土屋不喜欢时下流行的完全没有折缝的丝袜,他说丝袜后面深褐色的竖线很重要,没有那条竖线的话,无论是丝袜还是漂亮的腿,价值都会大打折扣。——幸好节子今天穿的是有折缝的丝袜,她决定把家中没有折缝的丝袜全部扔掉。 饭后,土屋把节子带到远离市中心的一家旅馆。门口的女服务员像是对待新顾客那样接待了土屋。节子并不知道,在这种档次的旅馆,对待熟悉的老顾客也不能缺了礼数。无论是看上去有点儿紧张的土屋,还是一本正经的女服务员,节子都感到了他们的亲切。服务员带他们去的西式房间,位于回廊的尽头,面对着一个小池塘。 节子听到了池塘中鲤鱼跳跃的声音。土屋拉上窗帘。节子在一把没有靠背的别致小椅子上坐下,年轻人站在她的身后,开始解她背后的摁扣儿。解开了一个,节子想。又解开了一个。节子感觉他的手指在轻轻地托起自己的头发。摁扣儿全部解开了,节子那柔和、优雅的肩背全部暴露在外了。 节子没有必要在心中描绘自己那美丽、柔和的肩部曲线,因为土屋正在用嘴唇如实地描绘着那条线。终于,他那激情燃烧的粗糙面颊触碰到了节子的脊背。 不知不觉间,男人站在后面用身体紧紧地贴住她的脊背,然后俯下胸部从后面把节子的头部环抱在双臂之中。他的气息吹进了节子的秀发。忽然,节子脊背的肌肤感觉到了他那爱情的表示…… 回来的路上,两人去了附近一家才开业的小酒吧。那儿的路没有铺好,且没有路灯,路边放置着木材什么的。酒吧门外只有一盏昏暗的灯,总算可以看清脚下的路。 节子停下脚步,扭过身子看着背后的地面。然后对土屋说:“喂,丝袜的竖线歪没歪呀?” 土屋微微一笑,迅速来到节子身后深深地弯下腰。 “嗯,没有歪。” 对节子来说,这一刻无疑是难以形容的幸福瞬间。 第十一节 土屋绝不对未来信誓旦旦。节子认为,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是有良心的。他和节子的幽会很有规律,似乎没有不管三七二十一突然说想见面的时候。这也许是因为他工作繁忙且没有规律,所以想在恋爱方面养成良好的规律和秩序的缘故。现在可以证明,在和他出去旅行前节子所担心的想法——以身相许之后也许会被抛弃的想法不过是杞人忧天。这个青年的道德观念很强,他是不会做出那种事的。 假如节子愿意,那么从这些有良心的条件中,也许会找出某种嫉妒的理由。只不过,目前还没有到那一步。 越过一道坎儿,爱情似乎也可找到一处住所。感情的家庭开始运转。见不着面的期间对对方不闻不问,幽会时两人共同居住在一个透明的、肉眼看不到的家庭里面。节子明明对土屋产生不了嫉妒的心情,却因他丝毫没有表现出对丈夫的嫉妒这一点而感到不满。 土屋这个人,在这一方面丝毫未变。(其实,仔细一想,土屋在任何方面与从前都没有两样。)每当节子谈起丈夫、模仿丈夫的滑稽习惯时,他都会喜形于色,天真地、像中学生那样不规矩地歪着嘴笑。土屋的笑可以理解为面对弱者得意的笑,可是他在内心里能有几分正经地把丈夫当成对手来看呢? 这个青年似乎不太适合所谓的激情法则。前面说过节子不喜欢读书,但从她仅读过的几本书来判断的话,小说里面的情人没有一个是像土屋这样的。的确,节子喜欢他的外表,这一点或许还像小说中的登场人物。然而,他的感情波动、他的反应、他的行动、他的激情……所有这些都完全脱离了小说的范畴,他那沉着冷静的劲头,越发使人无法揣摩。 由于节子总是用女性的眼光来看情人,所以发现不了问题也在情理之中。假如让知性有才华的女性来看土屋的话,她们也许会认为他感情上无缘无故的无力感正是时代宠儿的特征吧。 两人频繁幽会,土屋总是更换旅馆,节子在那一家一家的旅馆里知道了各种各样的琐碎事件,这些正是节子初次认识的社会。比如,在走廊一碰到人便慌忙遮住面部的女客人、不知为何忽然来到旅馆门前的救护车、走廊里传来的争吵声和尖厉的哭声……有时,节子会搞不明白自己是身处旅馆还是医院。 房间内也不断地发生一些小插曲。比如,有人临走之前补妆时不小心把口红掉进下水道,由于那口红是在日本难以买到的品牌,便找来旅馆的维修工大动干戈地寻找,最终在管道的弯头处找到……回想起来甚是丰富,是偶然事件还是捉弄人的事件,反正多得数不胜数。 还有一天晚上,两人在房间点了一瓶金菲士。女服务员拿来后在外面敲门。节子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躺在床上,不让土屋放她进门。土屋就亲自去门口取。可是节子又担心从门口能看到房间内,便又让土屋关掉所有的灯之后再去。 土屋接过放着两只酒杯的托盘。在接托盘之前,走廊的微弱灯光还照射进房间,接过托盘一关上房门,室内便变得一片漆黑。 “让人回想起那个停电的夜晚呀。” 躺在床上的节子说。 “嗯。” 土屋漫不经心地答道。他摸索着想单手打开台灯开关,结果绊了一跤碰倒台灯,台灯灯泡脱落后发生短路而发出紫光,共用同一个插座的收音机和电风扇也忽然停止工作,金菲士和一片片的柠檬洒了一地……两人不知所措,呆立许久,事情最后以滑稽的结局收场。 谎言一旦成为生活上必不可少的部分,就会像井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节子对自己具有的丰富多彩的撒谎才能感到惊讶,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天才。多愁善感已经是过去式,节子具备了克服任何感情危机的坚固的表情。假如丈夫稍微有些敏感,对进行空想恋爱时的节子一定会感到反常,而对如今的节子反而感到是正常的。 去旅行之前,使节子饱受折磨的道德观念,或许仅仅是因为生活秩序逐渐发生变化时内部产生的不和谐音符而已。一旦新的秩序形成,道德观念就不会对她产生任何影响了。有什么理由不能这样去做呢? 节子跟随菊夫去了他的幼儿园。节子此前从未去过这个幼儿园,为了塑造出一个洁净、圣母般的母亲形象,她化了淡妆,没用香水,换上了朴素的服装。 回家的路上,牵着母亲手的菊夫不停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他看上去很不开心。“怎么了?”节子问道。“今天的妈妈看起来比平时难看。”菊夫答道。 “那你喜欢妈妈穿什么衣服?”节子又追问。菊夫的回答让节子吃了一惊,原来他喜欢的是节子上次和土屋幽会时穿的服装。 今年气候反常,明明到了梅雨期雨水却非常少。如此酷热的一天傍晚,丈夫从公司打来电话,原来他与别人的聚会取消了,想约节子去街上吃饭。节子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近来,丈夫那满面春风的面孔,特别让节子感到窝火。感情总是保持着平衡,在妻子面前从不流露出悲伤、烦恼表情的丈夫,却让人越来越感到郁闷。节子梦想着,今天丈夫终于知道了令他意想不到的一切,然后以悲痛欲绝、孤单寂寞的表情与她见面。节子很喜欢这个空想。 然而,等待她的丈夫还是一如既往的笑容可掬。然后还提及夏天已经到来,今年也必须带着菊夫去避暑。他们家有着父母传下来的别墅。 节子对此已有心理准备。即使是短暂的分别,也不得不和土屋人各一方……在大海之滨,每逢周末都要迎接前来住宿的丈夫……当意识到这也是一种无奈的义务时,节子竭力压制住心中的不满。不过,下回见到土屋,她必定会把这短暂的分别进行戏剧性的夸张。 夫妇两人在有空调的餐厅用餐。这种人为制造出来的凉意,与感情的真空状态倒是很般配。她所说的话只不过是在机械地模仿他人的鹦鹉学舌,以致忘记了是在说假话。丈夫的食欲非常旺盛。节子的内心,却连丈夫的食欲也不能原谅。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在此满不在乎地大吃大喝! 用过餐后,夫妇在街上散步,两人的目光偶然停在了街头一家旅馆的广告牌上。那家旅馆节子曾经去过一次。 “东京的旅馆,对住在东京的人来说毫无意义啊。” 不知为何,丈夫竟然说出了这么幼稚的话。 “哎呀,那不是情人旅馆吗?” 节子说道。 “你知道得很多啊。” “一看广告牌,不就明白了吗?” 又走了五六步,节子说: “即使我有外遇你也不在乎吗?” 节子尽可能地装出一副轻薄的样子。 “嗯,这可不是我能说三道四的事情啊。” 听了这句温和的回答,节子的心一下子凝固了。 对节子而言,去避暑之前的最后一次幽会,无疑是自编自演的绝好机会。她试图让男人也上演一出体现离别痛苦的好戏,可是笨拙的土屋根本就进不了角色。不仅如此,他还说什么“在那儿待上十天的话,你会因想念东京而回来吧”。 节子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今晚,她第一次打起了自己的感情算盘。节子意识到,正因为自己喜欢土屋才不能过分地投入感情。迄今为止,节子并没有想过调整感情投入的必要性。而今晚,节子对土屋的感情没有达到她所认为理所当然的高度而感到焦虑不安了。节子认为,今晚期待土屋表现出一定的“离别的痛苦”是自己理所当然的权利。同时,为了避免自尊心受到伤害,她做了两手准备,节子夸张地想,我的“离别的痛苦”其实都是演戏。而且,演戏比起自然的感情投入会轻松很多!上演这一出“离别的痛苦”是多么不费吹灰之力。 两人去了第一次去过的旅馆,开了一间可以俯瞰庭院里葡萄架的房间,使东京的夜色尽收眼底。一想到也要暂别都市的街灯,节子便觉得它越发美丽。旅馆的自来水管不断地发出奇怪的声音。打开窗户,室外也如室内般炎热。上床之前,节子照例要进行一番垂训。她反复地对土屋的无动于衷进行提醒,并且大量地使用了“离别”这个词,一方面是为了让自己适应这个迟早会派上用场的词,另一方面也为了给土屋施加一点儿压力。然而,事与愿违,土屋故伎重演,用自己的嘴唇牢牢地封住了节子喋喋不休的嘴。 这一瞬间,节子所面对的是隐藏在色情里面的、永远不能治愈的不正经,这种不正经能使现实中种种繁琐、严肃的问题统统失去意义……节子想拒绝,然而却没有成功。然后,她便委身于那和诸多顾虑、挑剔、洁癖相对立的,逐渐被淹没的世界的丰腴之中了。 其结果,对迄今为止不能互相比较的东西,节子开始违心地进行了比较。土屋确实给予了节子从丈夫那里得不到的东西。 他们自然而然地赤裸着身体,没有任何夸张地、炫耀地赤裸着身体。由于讨厌电风扇,从敞开的窗户吹进了清爽的夜风,同时还听到了远方电车的声音、汽车的喇叭声以及吵闹的呼喊声。土屋站在窗前,一边吸烟一边向下张望。节子用窗帘裹住身体,站在土屋身边。 呼喊声从比旅馆的院落还低一层的小学校园内传来,原来那里正在进行相扑比赛。灯光仅仅在赛场中心射下一个圆形区域,由于距离远,那像小狗般交手的双方看得不太真切。双方倒向阴影之中,这样就能够分出胜负了。由于根本就区别不了交战的双方,哪一方获胜不得而知。 “你没有任何不安啊。只有我一人心里不安,整天提心吊胆的。” “那种东西,抛开它吧。” 土屋说道。 土屋又问道: “你的丈夫有什么不安吗?” “……没有啊。根本就没有啊!” 土屋露出牙齿开心地笑了。 节子继续说道: “不过,仓越没有不安和你没有不安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你能感受到一切,又知道一切,可是却又没有不安。” “你可高估我了呀。” 土屋吐出的烟雾,在微弱的夜风吹拂下,笼罩住了他的裸体。他简直就是一坨肉,一坨不正经的肉。抑或是出于某种原因,强迫自己故意装出一个蛮自信的男人的样子。 “你和我之间……” 节子话说一半就闭上了嘴。土屋没有追问下文,于是节子又把话埋入了心底。 这时,节子有一种直觉,土屋和自己之间没有任何绊脚石。两人之间没有任何障碍。节子觉得,自己热切期盼的东西不是别的,就是一种障碍物,前来拯救自己的也不是别的,而是一种障碍物。可是,那都是不存在的。 节子的话说到一半停住,接上的是完全不同的话: “我,比你想象的还要自由啊。” 第十二节 其实,节子也担心自己离开丈夫到避暑地后,土屋可能会来到她的身边赖着不走,最终使丑闻传遍狭小的避暑地。不过,原本就有良知的他不会那么做,他应该会等待节子找机会返京。当节子对这种过于平淡表示不满时,土屋随即以心理学家的口吻吹嘘起来,他说见面次数过多是愚蠢的,因为这会使激情减弱,为了挽救节子他必须忍耐住寂寞。 节子喜欢洋溢着官能气息的自然,诸如大海、日光、风等,而把忍耐、亲切之类人为的词看作可怕的东西。生性直率的她,甚至还鄙视提高快感的技巧。 在没有土屋的土地上,沐浴在波浪、海风之中的节子,完全成了恋爱中的女性。或许可以说是一种微妙的变化,节子感到,假如土屋在这里的话,将会毁掉她那纯粹的恋爱性质。 离开东京以后,最初的幽会日即将到来。节子感觉那一天将是特别崭新的日子。只有从这一天开始,她所期望的真正的热情、真正的恋爱、真正的疯狂才会开始。尽管节子表面上已经忘记了倦怠,但内心绝对没有解除对它的警戒。她也梦想着拥有抵御各种倦怠的铜墙铁壁般的姿态,也就是说,她所期望的不是随心所欲、四处横流的激情,而是停滞不动、处于封闭状态的激情。嗯……有这种可能吗? 时下流行一种方便的药品,可以使月经周期提早或推迟。由于目前不需要,节子对此并不知情。即使知道,或许她也会讨厌这种人工的药物。其实,节子第一次对丈夫产生鄙视的心情,正是因为他热衷于人工的避孕方法。而土屋在这一方面则不讲究任何手段,从中可以看出他对节子寄予了不一般的、极大的信赖。 前面也说过,节子的月经常常会推迟来。正如阴天、晴天不规则交替那样,没有固定的周期。节子从这上边看到了自己那不容他人干涉的、微小而温柔的命运。就像占卜有重要事情之日的天气晴雨一样,不用计算,节子就能直接推算出两人约会时自己的身体情况。这个月的月经出乎意料地来得晚了,而节子又是淋漓不净的体质,明天就是幽会日了,可月经丝毫没有就要结束的样子。 幽会地点是一家沿海的小宾馆,它正好位于节子目前所在的避暑地与东京的正中间。以前节子就一直想去那里一次,因为不顺路,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实现。 那一天,节子到达时,土屋正穿着泳装在与宾馆毗连的喧闹的沙滩上等候她。他在炎热的阳光下呼呼大睡,脸上涂满了沙子,就像一个阵亡者。 节子从上方眺望着他,对他身体占有的空间和这段没见面期间拉开的爱情空间的巨大落差感到吃惊。她看到了,一个人的存在对另一个人来说是必要的,这种必要的程度催生了极不公平的世界。其实这几天,节子饱受着肉欲的折磨,然而,看到躺在面前的土屋,她坚信自己的爱绝不仅仅是肉体方面的爱。正是因为有了这种信念,节子才开始了她的厚颜无耻。 土屋睁开了眼睛。阳光炫目,但他还是平静地笑了。这是两人幽会时例行的寒暄方式。 望着已经换好泳装的节子,土屋提议一起去游泳。节子拒绝了他。土屋再次请求,又被拒绝了。最后节子终于挑明了,今天不能下水。听了这话,土屋的脸色暗淡下来。不愧是节子,她虽佩服土屋的推测能力,但对他那说变就变的表情还是多少感到吃惊的。 那天夜里,节子与土屋在宾馆留宿。夜晚漫长,两人外出散步,脚下被悄然而至的浪花打湿了。回到房间,也是一边听广播一边慢慢地喝着餐后酒。平时总是土屋着急,而今夜主宰时间的却是节子。 就这样,抓住这个不可多得的机会,节子产生了试一下土屋纯粹的精神恋爱的念头。今晚由于身体不方便,节子也曾两三次表示过歉意,可是看到土屋那副烦闷的样子她就沉不住气,几乎脱口说出:“你爱的仅仅是我的身体吗?”然而,那种话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节子不愿意想象因为这句话而表现出虚假感情的土屋。可是,节子也不喜欢看到已对今晚不抱希望的土屋的平静表情。 夜色渐浓,波浪的声音越发清晰起来,由于风向改变,特意敞开的窗户的纱窗透不进一丝风。望着从容地吸着烟的土屋,节子又不安起来,她觉得土屋对今晚自己不方便并没有在意,他那烦闷的表情仅仅是出于礼节而已。 本来,他们可以像孩子一样相安无事地一起入睡,可是一关灯,就听到抱着节子的青年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痛苦的呼吸声既让女人感到高兴又让女人产生同情的心情。节子感觉,假如自己不安慰一下土屋的话,他似乎连命都保不住了。 节子忽然鲁莽地行动起来。把丈夫曾经要求做却被她死活拒绝了的爱抚,给予了一次也没要求她那样做的土屋。她心中的对这种行为的憎恶,已消失得一干二净,在这爱怜的潮水之中,一切都变得清净无垢了。 ……这才是真正的热情吗?这究竟是不是疯狂呢?以什么为标准给它下定义呢?不读小说的节子,根本发现不了真正的标准。没有丝毫违心的成分,尽管此刻她的官能得到了满足,但离疯狂还差得很远,有的仅仅是自然流露出的欢愉。就连在这份欢愉之中,节子也比平时显得孤独。 清晨,节子的月经结束了。现在,她可以没有任何顾虑地把自己交出来了。事情结束之后,土屋的身体上沾着一片残留的血迹。节子浮想联翩,她觉得那好像就是受到了土屋的伤害而流的血。是温柔的小鸟的血……完全为了土屋而流的血。 这个夏季,两人在这家宾馆多次幽会。秋天来了,节子带着菊夫返回了东京。迎来秋天之际,节子在内心感慨地回顾这将近半年时间内的肉体的恋爱经历。她试着把每次幽会时的土屋的脸放在一起思索,发现那似乎像由相同底片加洗出来的照片一样分毫不差。 节子认为,土屋可以称为感情的怪物。那份平静、不为所动、永不改变的态度非同寻常。可以说,一步步地渐入佳境的节子正逐渐从土屋那里,也可以说是从土屋的躯体中脱离出来,回到自己独自一人所描绘的空想世界里。然而,这份空想与发生肉体关系之前的空想不同。无论是抚摸着近在眼前的土屋,还是他不在时回味他那富有磁性的声音以及气息时,节子都会一下子进入梦想的世界。男人成为熟悉的护理人,像对待梦游症患者那样对待女人。这名患者在他面前无所顾忌地做着他的梦,并且毫不掩饰地直盯盯地看着他。而男人就像为了不吵醒患者那样,在她旁边使用温柔的话语、平静的动作,连走路也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一点声音。 ……尽管事情这样那样,但这个夏季给节子带来了美好的回忆。黄昏的海边、火红的云朵、海面上星星点点的游艇、整天待在宾馆海景房里的寂寞的洋人老夫妻。坐在海角前端黏土色的平坦的岩石上,看着波浪涌来薄薄地铺在岩石表面,忽而脚下的小洞穴发出紊乱的声音,海水从中迸射而出又逐渐消退的模样。 节子在心中描绘着风景画,同时也描绘着肉欲。两者可以共用相同的颜料。吹拂着这些风景的海风里,充满了土屋肉体的气味。 把在节子内部积累起来的肉体的记忆比作什么好呢?不管怎样,这对她来说也是初次的经验,没有任何可以对比的东西。节子的官能世界里不能没有土屋,这已成为一个先决条件。然而,对土屋而言,越是被“不能没有土屋”式地爱恋,就越使他作为一般性男人的肉体的责任变得重大。当然,土屋会越来越变成无名的男人。节子在思索“不能没有土屋”的时候,不知道那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概念。并不是说,节子爱的仅仅是他与其他男人的不同之处。因为,爱个性只是友情的特权。 节子到处引用土屋的名字。在那深度忘我的感觉之中,在几乎日常的任何心理活动都难以表述的感觉之中,她已经习惯于用土屋的名字来称呼那种感觉了。就这样,土屋的名字变成了最保密的名字。已经不能用其他话语来称呼这种感觉了。真正是: “不能没有土屋……” 最近,和土屋两人在房间里,随着房门的关闭,那门锁的声音使节子忽然春情萌动。因为害羞节子对此加以掩饰,可是对于她要求长时间的爱抚,土屋马上注意到了,甚至为此而争分夺秒。节子甚至爱着土屋的内衣。仅仅用手触摸一下他那裸露的年轻的肩膀,感觉就像触摸到了火一样。土屋的肉体,仅仅是为了给节子带来欢愉而生的…… 第十三节 秋季的一天,节子在经常与土屋约会的餐厅等他。土屋来后不久,与志子打来电话,节子便到客人进进出出的喧闹的收银台隔壁接了电话。原来,节子把这个与土屋经常约会的地点告诉过与志子。 与志子并没有什么急事。不过,她总是说羡慕节子的平静的恋爱。最近,由于她对情人变得冷淡,对方的态度也变得狂躁起来。与志子正在为这件事情犯难,想找时间和节子商量这件事情。 通话结束,回到座席,节子注视着土屋的脸,他的脸和电话中提到的男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无论怎么端详,从这个青年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疯狂。 那天晚餐时,节子看到一个男人进来,在与他们背靠背的座席上坐下了。晃眼一看,是丈夫的同事。节子连菜还没有来得及点,在土屋耳边说了句“我在衣帽间等你”之后,便转身离开了。然后,她要求随后赶来的土屋更换一家餐厅。 土屋显出一脸诧异的神情。节子那样的担心、狼狈,简直超出了正常的范围。土屋想,难道是因为怕被别人看到与其他男人一起吃饭,身为有夫之妇而感到不光彩? 土屋笑着问了节子几次,而节子则一本正经地板着面孔。跑出来之后,节子自身也意识到没有如此狼狈的理由。与两人初次旅行在宾馆遇见伯父时那有理由的惊愕相比,如今的狼狈无非就是笨拙的故伎重演。 节子究竟想模仿什么呢?难道是想照搬上回在宾馆里的惊愕,使它再次上演,并以此来体现自己那充满危险的天真无邪吗?……当她看到丈夫的同事时,就抓住了这次表演机会,期盼着土屋陪伴她一起胆战心惊地将表演进行下去。可是,土屋却笑了。在去另一家餐厅的路上,他也几次偷看节子的脸而发笑。 节子感到土屋的笑很残酷。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与在那家宾馆的时候相比,现在她越发离不开土屋了。 那天夜晚,在常去的宾馆的一个房间内,节子像饭前祷告那样,以讲大道理的口吻出乎意外地坦白了。她说出了自己曾经发誓对土屋和丈夫隐瞒的秘密——那次旅行之前堕胎的事。土屋非常老实地听着。 这次坦白的语气是悲观的,窗外昆虫的鸣叫声增添了悲伤的气氛。不过,不善辞令的土屋能想到的安慰方法,仅仅是一个劲儿地接吻,他想以此让节子闭上嘴巴。节子无奈地迎合着他的嘴唇,冗长的故事屡次中断。 节子心里的抽屉并不能搁很多秘密。每当一个新的秘密产生,那之前的秘密就搁不住了。一个新的秘密!……节子这个月的月经总也不来,她向土屋隐瞒了她的不安。 过了一个星期,节子心中的不安变得非同一般了。她借口外出购物,一个人在街上徘徊。那时,她看到对面走来一个奇怪的人,明明是阳光明媚的日子却戴着口罩,并且深深地戴着礼帽。两人擦肩而过之时,节子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帽檐下的阴影部分,那人没有眉毛,双目歪斜地拘挛,鼻子部位塌陷呈黑色。 尽管与那人瞬间擦肩而过,但是那张奇怪的面孔给节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节子快步疾行,想抹去对那人的印象。可是节子越是快走,大白天的街头那阴森森的面孔便越是清晰可见。 节子想起曾经听人说过的英国的一个真实故事。某英国夫人妊娠后,在常读的故事书中,出现了一个比旁人多根手指的人,夫人对此念念不忘,最终她生下了一个一只手长有六根指头的孩子。这个记忆令节子不寒而栗。 节子坐上出租车。她想起一次去某位朋友的夫人家做客归来时,送别她的夫人曾经指着坡下的医院说过“那儿的女医生诊断准确人又善良,有事儿可以去找她”的话,于是便让司机去了那里。因为节子可不想让家庭医生知道这事儿。 那儿的女医生是院长,把医院治理得干干净净。挂号处的态度也让人满意。或许是因为节子衣着不俗的缘故吧,院长亲自为她作了诊察。院长说九分把握可以确定为妊娠,不过可以打一针疏通月经的针剂观察一下,若七天之后月经还是不来的话,就需要再次来医院。节子便注射了针剂。 那天之后,节子好像每天都在期盼着什么。她所期盼的,并不是迄今为止热切期盼的月经。她感到,掌控潮汐涨落的月球的诸般力量已经离她而去。节子等待的是明显存在于土屋和她之间的一个障碍物,这也是他们两人最缺少的、最需要的东西。那就是还没有成形的孩子、不方便直接称其为孩子的东西。 五天过去了,六天过去了,所担心的事情越来越接近事实。节子的饮食习惯发生了变化,有时忽然想吃反季节的东西,有时深夜想吃法式炸薯条。节子这次真的害怕了,被丈夫发现她的身体变化可如何是好? 节子想,索性瞒着土屋做一下刮宫术吧。不过转念一想,还是和土屋好好商量一下,听从他的意见为好。然而,有教养的节子又仔细地权衡了一番,把这件事告诉土屋的话,不仅会令对方误会她有要挟、贪婪的想法,而且假如土屋劝她堕胎的话,可以想象自己将是多么的凄惨。看来,自己必须要先下定决心,然后再和土屋说这件事,让他顺从自己的想法。至于自己的决心,当然就是一定要堕胎,一想到这些,节子的内心忽然涌现出了有关土屋和自己的孩子的各种感慨和梦想。 节子的灵魂急剧升华,尽管这是命中注定的,但是节子已能用清晰的透视法看到了连接自己、土屋和孩子的纽带。可以说,节子的灵魂具备了透视法的能力。而且,既然节子曾经有过作为母亲的苦恼,那么就能够站在比情人高的立场看问题,她为此感到骄傲。尽管被逼得走投无路,她却因此获得了一种自由。节子觉得,土屋仅仅在欲望方面与自己有着密切的关系。 节子的心情变得纯净起来,就像是一个殉教者。为了土屋而抛弃“土屋的孩子的母亲”这一名分,使她感到一种充满痛苦的喜悦。这是一种超越情人职责的自我牺牲,是土屋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的牺牲。这种牺牲式的、倾注所有感情的凄惨与壮绝,使节子感到自身形象比土屋高出了一大截。 必须说明,在节子抱有这般崇高想法的背后,在她那根本就不自我分析的道德观里,她都是把这次将要打掉货真价实的“私生子”行为理解为善行的。无论是痛苦的踌躇,还是在苦思冥想之中,她都把它模糊地理解为了善行。节子并没有搞错方向。当她下定决心履行这种善行的瞬间,心中没有丝毫内疚,处于一种迷茫的安心状态。 有了这份安心感,再回想那次在街上见到的恐怖面孔,就不那么令人恐惧、令人作呕了。没有鼻子和眉毛的孩子将会被埋葬。这不正是为了那个孩子自身,母亲所能尽到的最大的善行吗? 节子固执地相信,假如生下孩子,他一定会没有鼻子和眉毛。与浪漫的想法相反,节子看到了由于自己背叛美德所遭受的报应,并想亲手将它埋葬。 ……秋高气爽。在透明的阳光下,节子俯视地上的纽带,她相信自己可以负责、解决这件事。反正土屋对于这件事情持有的想法只是肮脏、卑劣、无耻,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从节子“不见情人内心的丑态、只见情人的优点”的态度来看,可以说她有着很好的教养。 ……节子忽然感到菊夫就在身后。她转过身去,发现了这个被太阳晒得黑黑的、半年之间已长成几乎认不出来的孩子。她想:“已经不能再亲吻这孩子啦。”现在,节子希望菊夫做的是另一件事——快点儿长大,以高尚的态度来谴责母亲。 “这个世界上,只有这孩子才能好好地谴责我啊。” 节子这么认为。想到一切将被埋没在黑暗中、一切都将得到宽恕,节子不寒而栗。 ……毫无疑问,当节子与土屋两人站在宾馆昏暗的阳台上,望着远处闪亮的街灯,一起说着即将被抛弃的孩子时,这个夜晚将永远留在她的记忆之中。 阳台下面的竹林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似乎是被雨淋的样子。城市夜晚的无数霓虹灯轮廓,在阴沉的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 由于两人谈论的是孩子的话题,气氛并不显得特别严肃。节子把她的决心、母爱的放弃,以及还未成形的不幸孩子的命运都用来点缀这个抒情的夜晚了。可以明确地说,节子不可能错过这个初次得以与土屋同悲伤的机会,她将牢牢地抓住这个机会。 节子丝毫没有责备土屋。土屋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他的敏锐着实令人吃惊。土屋只是一声不响地听着,没有露出丝毫慌张的神情,当然也没有耍心眼说些不中听的话。因为眼前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成型,他只需乖乖地听着就可以了。 第二天,节子一大早就去了上次接受注射的医院。做了刮宫术后,在那里休息到晚上。回到家中,她又谎称感冒便卧床休息了。半夜回家的丈夫不停地劝她看医生,但节子说只是稍微有些头疼而拒绝了。她把提前在药店买的感冒药,和半杯水一起放在了床头柜上,摆出了刚刚吃过药的样子。 菊夫已经进入梦乡。在丈夫回来之前,节子不经意地打开床头柜的抽屉,看到了久违的数张图画和照片。在和土屋有了今天的结果之前,图画和照片在她心中只不过是幻想和夸张而已。然而,看着看着,节子终于明白,尽管自己以前绝对没有注视过自身姿态,但是图画和照片既不是幻想也不是过分的夸张。那销魂的事态确实是存在的,现在的节子凭直觉就能够明白。 今夜,节子脑袋略微有些供血不足,冷静考虑后,她放下心来。因为只要体验过一次这种销魂,那么它就会与今天失去的孩子一起消逝,不再会回到身边。节子觉得,自己克服了情欲这道关。她感觉未来将一无所有,如今自己躺在床上才明白,只有在一无所有的地方才能真正地休息。 结束了,这一点毋庸置疑。她与土屋之间最需要的东西、最令人期盼的东西、那个障碍物的影子终于出现了,然而,那影子转瞬即逝……就这样,结束了。…… 第十四节 第二天早晨,节子说感冒好了,把丈夫送出门后,又躺到了床上,一整天都在休息中度过。她忽然疲惫不堪,感觉自己经历过的事情似乎并非一般人所能做到,甜蜜的回忆也都成为疲劳的根源。不过,在休息中体会到的那令人郁闷的甜美的疲倦,是不容他人侵犯的、节子独自一人发现的新的快乐。 好久没这样了,节子注视着照射进院子里的秋季的阳光。看着它从树丛移向树丛,又从满开的桂花树逐渐移向修剪过的木贼。然后,节子又注视起沉甸甸的、湿润细滑的秋季黑土地。看着看着,节子觉得这种平静地直接观察事物的态度好像与自己的性格非常相符,她甚至想若来世化作日晷就好了。 没有人影儿的家,似乎被置于流放境地的家……这大概不能称之为生活,也不能称之为生存。那么,生存这种东西,当真是那么必不可少的吗? 强烈的夕阳射进窗户,节子穿着一件睡衣也感觉很热。她把肩膀裸露在外,并在镜子前观察。她想不明白,自己美丽的肩部在这样一个人时能够如此自我满足,为何若没有那令人心跳的嘴唇沿着肩部曲线触碰,自己的内心就不能相信这美丽的肩部的存在呢?自己美丽的肩部与自己的内心似乎不属于同一个体。好像肉体明明可以自我满足,而内心反而处于饥渴、贪婪的状态。 太阳西下,有些起风了,院子里似乎黄昏将至。节子先前那副平静、反省的心态,也像失去了阳光的日晷那样忽然变得不知所措,又坠入了平常的悲伤、懊悔、迷茫、怨恨的漩涡之中。她往与志子家打了电话,用夸张的微弱声音说她因病卧床,希望与志子快来看她。节子撒娇时一向用的都是命令口吻。 与志子不久就赶来了。得知节子生病的真相之后,她毫无顾虑地笑了,也只有朋友间才能如此自然地流露感情。作为女人,与志子有着罕见的美德——可以成为忠实的听众。 粗略地听了事情的原委之后,与志子开始露骨地谈论自己的不孕,笑着说节子容易怀孕是因为动物本性太强的缘故。她又说,尽管如此,每个月正常的麻烦事儿可以保证自己还是一个人。 “每个月的那事儿,虽然麻烦,但还是令人高兴呀。” 与志子说。 这一瞬间,节子感觉与志子就像是来探视患病娼妇的娼妇朋友。 ……与志子之所以如此开朗,除了有意识地给病人打气之外,似乎还隐瞒着什么。终于,当节子以圣女的口吻述说自己丝毫没有责备土屋时,与志子好像是有些忍不住了。 “那么,土屋先生知道你昨天做了手术吗?” “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呀。” “是吗……那还……” 与志子的语气含糊起来。由于节子执拗地追问下文,与志子说: “那还差不多。昨晚,我在酒吧看到了土屋先生呀。” 节子并没有那么吃惊,她冷静地提出了疑问。 “你根本就没有见过土屋,怎么会知道是他?” “知道呀。你不是经常给我看他的照片吗?” “他和谁在一起呢?” 与志子没有回答,继续不管不顾地说: “就坐在我旁边的座位呀。一眼就认出了。我认识他,而他不认识我,好开心呀。我曾通过照片猜测土屋先生的声音,和想象中完全一样呀。” “他和谁在一起?” 节子再次问道。与志子随即说了一个女演员的名字。那就是节子上回和土屋约定旅行时,在远处偷偷看到过的女演员的名字。节子连忙为土屋找个借口开脱了。 “假如土屋知道我昨天做手术,他也不会去那种地方的。去玩一下也能理解。虽说不像我这样,但他也会内心不安的,一定会的。” 节子对与志子隐瞒了一件事。尽管土屋不知道确切的手术日期,但是上次幽会时他应该能够从节子的口气里推测出昨天做手术。 之后,与志子开始说自己的烦心事,她想求节子和自己的情人见一次面,因为第三者的意见才是最有价值的,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而节子却心不在焉,只感觉到对方眼睑上的肉一直在跳。与志子回去之后,节子哭了。第二天,节子真的生病了,整整一天都在偏头痛。暂时得到的超凡脱俗的心境也成为徒劳,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懂得了嫉妒。 从那以后,节子不知有多少次想给土屋打电话,但最终都犹豫不决。本来不告诉他手术日期,就是想在下次幽会时告诉他结果、给他点儿脸色看看,现在这个计划也化作泡影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必要打电话告诉土屋手术结果了。而且,一旦打了电话,节子担心会控制不住自己向他追问酒吧的事。看来,打电话没有任何好处。尽管如此,心怀怨恨的节子还是想听听土屋的声音,哪怕一句话也好。 到了这个年纪节子才明白,平息因嫉妒产生的孤独感、焦虑,以及无处宣泄的愤怒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向嫉妒的对象、怨恨的敌人伸出哀告的手。事情明摆着,解铃还须系铃人,治疗创伤的唯一方法就在敌人那里。只有握住给自己带来创伤的敌人的剑,才能获得解药! 然而,节子终于平静下来。她一面怨恨土屋,一面又渴望听到他的声音,节子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与这种痛苦相比,刮宫等手术根本就不值一提。 通过这件事情,节子那异常敏感的肉体(并非精神,说肉体比较恰当)产生了某种力量上的自信,正如居住在严寒地区的人所具有的对寒冷的自信。节子感慨地想:“不知不觉之中,我也拥有了能忍受如此巨大痛苦的能力啊。” 第十五节 一天,与志子让节子下午抽出时间,把自己的情人饭田介绍给了她。节子对于这样的介绍一向不感兴趣。见面一看,饭田是一个年近四十的面相粗野的男人,心中暗想与志子可真太没有眼光了。节子认为,这类男人最没有魅力。不过,出于礼节,她脸上并没有把内心的想法表现出来。最近,节子学会了为人处世,即使与志子过后说那个令她讨厌的男人的坏话,节子也绝不会随声附和。节子脑海中浮现出自己目前的对手那年轻的音容笑貌,并立即把他与饭田作了比较,她为此感到骄傲。对此,节子自己都感到惊讶,竟会产生这种心情。 总之,节子目前的心境,根本就装不下友情之类的东西。她心不在焉地听着两人轮番发牢骚,那有诚意但是固执的男人的满腹牢骚令她吃惊,她甚至眷恋起那个冷漠、薄情的男人的直爽。 节子处于茫然若失的状态之中,不知从何时开始,与志子和饭田当着她的面吵起架来。三人见面的地方是宾馆的鸡尾酒吧间,还好周围都是外国游客,然而忘记了保持礼节的两人竟互相品评、中伤起对方的房事来,就在节子为他们捏一把汗的时候,气得满脸通红的饭田忽然起身离席而去。 与志子有些气喘吁吁的,满脸通红地坐在座位上,她的表情如涂了一层薄薄的石膏膜般木然不动。节子说了些安慰的话,并对自己帮不上忙表示歉意。与志子说: “只能那样把他气走呀。不然的话,他会一整天都跟在屁股后面转。真让人讨厌。我,迟早会被他气死!” ——由于找不到话茬儿,节子环视了一下酒吧间的客人。那些既有钱又有闲的游客,看上去不知道如何打发时间。他们似乎已经厌倦了出门在外的这种不确定的处境,一会儿把修长的双腿并在一起伸直,一会儿又跷起了二郎腿。 忽然,节子似乎从中看到了自己以往的处境。那时,节子还不知道什么是嫉妒,有很多闲暇。然而,如今闲暇已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切实存在的、填补闲暇的高密度的东西,其实,这么说也不尽然。 忽然,与志子召唤节子,她说: “喂,上次酒吧的事情,你不想报复一下他吗?如果想的话,你必须蓄势待发,慢慢地等待机会呀。明天是你手术后初次见土屋先生吧,见面之后,你绝对不能提酒吧的事儿。若让他看出你在吃醋,一切就完蛋啦。” “我明白。” 节子微笑着说。如今,即使与志子不提醒,亲眼目睹她和饭田两人令人恶心的吵架场面,她也逐渐明白了。当然,这种话不能说出口。 接下来,与志子又传授给节子一个秘计。反正手术后要休息两三周,那期间无论如何都不要和土屋过于亲热。然后,明确地口头约好下一次幽会可以同房。当幽会日到来,要去开房的时候,要不需任何理由地拒绝对方。不管怎样,那天一定要坚决拒绝对方的要求。通过这种报复手段,节子才能享受到恢复权利的好处。 “我就照你说的做。” 节子随即从容地微笑着说。 “你不要笑。咱们可说好,一定要照我说的去做呀。” 两人把涂着深红色指甲油与涂着珊瑚色指甲油的小指弯曲起来钩在了一起。 ——节子按照与志子说的做了。原本那般苦于嫉妒的她如今能轻而易举地这样做,实在不可思议。难道是第一次在情人面前玩弄感情的新鲜感在作怪? 而且,这也可以说成是节子所期望的精神恋爱的开始。土屋对节子的关照可谓无微不至,就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精美的玻璃工艺品。对已觉察到自己肉体中隐藏着一种难以预料的力量的节子来说,土屋的做法令她格外高兴。此外,土屋时刻不忘体现出他的殷勤,这也令节子兴奋不已。 “今天只是散步。下次跳舞。再下次就没问题啦。” “真的没问题吗?” “肯定没问题。这可是慎重又慎重的事情啊。” 土屋详细地询问了手术的情况,节子小心翼翼地站在科学立场上给予了回答。 “麻醉是这样的,上午十点钟打针,中午才醒过来。胎盘排出时麻醉已经失效,那时疼得最厉害啦。” “好可怜啊。” 土屋用非常温柔、关切的语言和声音,非常贴切地安慰节子。土屋的这句话,让节子几乎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正是她最痛苦的时候,土屋却去和那个女演员约会。不过,逐渐变得成熟的节子很快冷静下来,心中反而有些同情起土屋来。她想: “这个青年若从政的话,一定会成功。” 可是,散步那天整天都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秋雨。两人穿行在没有蒙受战争灾害的潮湿的古老住宅之间。天色渐暗,周围没有行人。河川边有些倾斜的老宅的灯亮了,他俩在旧街道上东拐西拐,有时会意想不到地走进死胡同。在那死胡同的尽头,可以看到好像很久没有人迹的玄关,折断的门闩插在拉门上。果然,还看到了不景气的律师事务所。 “就权当练练腿脚吧。” 节子说。 两人合用一把伞。土屋为了照顾节子,总是把伞打在节子那一侧,自己浑身都淋湿了。然而,节子已经学会克制,内心绝不会为这种礼节、这种热情所动。她觉得没有必要为了这种小事感动,耗费自己的心神。土屋的身体淋湿就淋湿吧。雨从他的雨衣流进外套,又从外套渗入衬衣,又从衬衣渗入内衣,希望雨水无情地流满这个男人的身体。 在狭窄的小路走来走去,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忽然两人被行人、来往车辆、噪声包围在了中间。原来,两人不知不觉之间来到了繁华地带。 这喧闹、明亮的雨中街道的熙熙攘攘似乎就如一场梦幻,被雨水淋湿的大厦的巨型霓虹灯在视野的另一端重叠起来闪闪发亮。耳朵也仿佛一下子可以听到声音似的,路人的高谈阔论声、收音机的歌声、汽车的喇叭声源源不断地涌进来。 “没想到这条路这么走,会来到这条街上。” 节子说。两人作出一副本来就是想到街上玩的样子,来到一家明亮、拥挤的茶楼喝起了茶。 下次两人跳了舞。再下次…… 刮宫术后已经过了将近二十天。明天将要迎来约好与土屋发生肉体关系的日子,与志子的忠告暂且不说,节子心中不断升起对这两星期的留恋之情。尽管她曾经那样的烦恼,又过着玩弄感情的生活,但是这两星期她的灵魂是处于休战状态的。一切事物的进行都中止了,无论成熟还是腐烂也都停止了。可以说,暂时从无端卷入的残酷法则中逃脱了出来。 可是,从明天开始就不同了,战斗又将开始。为了务必遵守与志子的忠告,干脆穿一身不能暴露于人前的破旧内衣是高明的,然而,节子最终还是以生性爱干净以及良好的教养为借口,就像准备去郊游一样,前一天夜里就准备好了明天早晨穿的新内衣以及与衣服搭配的新衬裙。 丈夫依然半夜很晚回家躺下就睡。屡次遭到节子拒绝之后,他成了没有任何要求的丈夫,这正合节子的心意。这个绝不会耍滑头的男人,一直在展示给身边妻子看的,仅仅是那副只能说是充满诚意的睡相。 第二天,一临近约好的时间,节子就变得紧张起来。因为她肩负着一个使命——今天必须拒绝土屋! 本来,她应该漫不经心地、比约定时间晚一些来到等待她的土屋面前。可是,情绪高涨的节子却不知不觉间,早早地就到了约会地点。土屋还没有来。 ……土屋还没有来。随着漫长的等待,节子越来越痛切地感觉到,今天的自我已经不是手术后的特别的自我了,只不过又成了以前的自我的连续。今天,也不过是那屈辱的幽会的续篇而已。随着这种想法变得强烈,她感觉与志子的忠告实在是恰当的。 与此同时,节子感到她按照与志子所说的那样压抑住的嫉妒心情,今日又有了复苏的迹象。这么晚了,土屋还是没有来。或许,他表面上假装期盼着今天的样子,而实际上已经在回避节子的身体。 这种不安越发使节子心头燃起一把怒火,她感觉即使是演戏也好,迄今为止原谅了土屋的不忠的自己,实在是一个悲惨的女人。也许,得意忘形的土屋对今天的幽会是故意来迟的吧。 二十分钟过去了……眼看就要到三十分钟了,节子站起身来准备一个人回去,她去收银台结了账。就在她推开店门的一瞬间,土屋从停在门口的出租车上走了下来。 节子气得就像是一个孩子,她扫了一眼土屋,旁若无人地拔腿就走。土屋追了上来。节子头也不回地走。土屋渐渐地跟上节子那顽固、匆忙的步伐,一边与她肩并肩地在人群中穿行,一边说: “你走得真快啊。” 节子以为土屋逗她玩,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她扫了一眼土屋的侧脸——一副一本正经的少年模样,额头隐约有一层汗水。这个男人有着独特的绝招,当遇到于己不利的局面时,他能够立即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大大咧咧的少年。 那天天气阴冷,简直就像到了十一月中旬。以今天为分界点,使人感到秋季已经结束。 “好冷啊。我们找个地方取取暖吧。” 土屋开口了。 “你生什么气呀?我们快点儿单独待会儿吧。” 单独待会儿,这是土屋约节子去旅店开房时的惯用表达。 “我有话说。” “又想说什么?” 节子随意地推开路旁一家店铺的门,然后让土屋进去。这家店铺两人都是第一次来,里面很冷清,在暗处调制的咖啡看上去既不卫生也不好喝。 “我可不想再喝茶了。” 土屋说。 “你别管!” 节子擅自点了饮品。还好,店内客人寥寥无几。 土屋开始解释他迟到的原因。焦躁不安的节子多半没有听进去,她打断了土屋的话。依照与志子的指令,必须在关键时刻拒绝对方,然而节子失去了等待的机会。 “今天……今天我不想去约会的地方。” “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反正就是不行。对不起,我不能去啊。” “为什么?因为我迟到你生气了吧。” “和那没有关系。” 节子提高了声音:“我,就是不想去。” 被拒绝的土屋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这与节子想象中的表情完全不同。土屋明显地流露出的仅仅是吃惊的表情。就像是受到惩罚不被允许吃东西的天真的小狗,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一样。看来,土屋真的不知道自己被拒绝的理由。节子虽喜欢那瞬间写满纯洁的不满的面孔,但她想,这种喜好只能作为一种嗜好,只需把它悄悄地藏到内心里的另一个抽屉中。 土屋的这种表情,究竟是不是在演戏呢?节子甚至开始怀疑,与志子向我打小报告说不定就是诽谤吧。那样的话,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自寻烦恼。于是,节子问道: “某年某月的晚上,你,去了哪里?” “某年某月?就是你手术那天吧。是啊。我去了哪里呢?那时每天都会感到不安,晚上的确没有早回家的时候。” 节子说出酒吧的名称,又说出了和他在一起的女演员的名字。土屋做出了一副苦思冥想的神态。 此时,节子的内心已经原谅了土屋,假如土屋说毫无根据那么就到此为止,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一笔勾销。土屋那少年般忧郁的眼睛,老老实实地在自己的记忆中窥视着。孤独的、咬着指甲苦思的少年般的神情……节子忽然不安起来。 土屋的回答完全出乎节子的预料。 “嗯,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我的确去了那里……同伴也是那个人。有人看到我了?” 听到这里,节子胸痛欲裂,不禁流下了眼泪。她感到事情变得绝望起来。 看到节子流泪,土屋忽然开始了他那极具逻辑性的辩解。他自己剖析起自己的心理,他说,我这么努力才好不容易想起的往事,怎么可能是重要的往事呢?当节子责备他在自己手术的日子里和其他女人约会的不忠诚行为时,他辩称不知道那一天就是手术的日子,和女演员也仅仅是偶然相遇而已。他还说假如那是女朋友的话,自己就不会这么轻易地招供,一定会装模作样的。不过,节子还是有理由怀疑他那轻易招供的行为本身就是事先算计好的。 土屋用胳膊搂住节子因哭泣而颤抖的肩膀,节子甩开他的胳膊,把脸转向一边继续哭泣。节子希望尽量使自己的肩膀给对方留下固执的印象。 在两人不断的拉拉扯扯中,时间似乎凝固了。节子用手帕遮住脸,全凭耳朵辨别开关店门的声音、客人走路的声音、沉闷的音乐唱片一曲终了时产生的刺耳声音等各种各样的声音。听着听着,节子的内心完全被这些声音所占据,她甚至数起店门开关的次数来。 忽然,节子把刚才从手提包里取出的手帕从脸上移开,偷偷地看了土屋一眼。这个青年看上去非常不高兴,用厌腻的表情望着对面的墙壁。 土屋大概从来没有流露出过这种露骨、无礼的表情。他的面孔看起来是那么的遥远,若这样顺其自然的话,它似乎将一去不复返。尽管此前节子是那样的信心十足,但此刻的她完全失去了拒绝土屋的自信。 土屋见事情已经收场,就把女人带出了店外。走在街上,就连节子也因为内心升起的自尊而落泪了。土屋一声不响地拦下一辆出租车。“去哪里?”节子总算开了口。“去一个暖和的地方。”土屋回答。节子在车里又哭了起来,这回是为自己的不争气而哭泣。也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土屋连一句安慰话也不说,抱着胳膊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就是一副毅然的样子。 到达宾馆的客房时,节子由于流了太多眼泪而身体虚脱,就像是一只死去的母鸡。土屋粗暴地忙活着,脱下节子的丝袜,又脱下她的外套,然后脱下她的衬裙、紧身胸衣。土屋的行为,都是在明亮的灯光下进行的。全身发软、没有丝毫力气的节子只能任由土屋摆布。忽然,节子觉察到土屋那粗鲁的指尖充满着自己不曾发现的强烈的喜悦。那并非沉着冷静、充满自信的情人的手指。 节子的腿感觉到了男人的嘴唇。平时的话,她会立即把脚收回,可是,如今她处于一种伪装的假死状态,根本不可能那么做。于是,偶然之间,在这种一直梦想着的毫无羞耻的濒死状态、也就是她独自一人赤身裸体时的状态下,她才得以用连自己都觉得美丽的纤细的腿彻底感受男人的嘴唇。 然而,节子不可能长时间地装死。渐渐地,肉体的热度传到冰冷的指尖,节子苏醒了,高声叫了起来。由于从小所受的严格教养(其实是因为没有发生过打破那种教养的事态),节子在丈夫面前一次也没有喊叫过…… 节子决定什么也不考虑了。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回到家中。她什么也不考虑,习惯性地向土屋微笑,甚至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日期。 回到家里,只有一个人的时候,节子才意识到自己欺骗了自己。与志子的忠告是正确的。节子把自身内可以说已经化作炭灰的东西又拨旺了,将记忆完全连接到过去的习惯上,因此又失去了自己已经获得的东西。 我们对未来感到恐惧,总的来说,是害怕与过去的积累进行对比。节子体会到,要想使恋爱真正变得自由,前提是脱离往事的羁绊,哪怕只有一瞬间。对重复感到害怕的心情,我们又可以把它粗略地称为害怕堕落的心情。节子所担心的,已经不是堕落了。 忽然,以前在街上看到的那副令人作呕的残缺面孔又浮现在节子眼前。打掉孩子之后,那副藏在礼帽与口罩下的、缺少眉毛和鼻子的奇怪面孔,已经没有理由成为目前恐惧的根源。然而,那副面孔的恐惧之中,隐藏着其他的含义。 光天化日之下遭遇那副面孔时节子之所以产生恐惧,无论是因为本应出生的孩子还是因为其他事情,总之都是出于某事与自己的未来息息相关这一想法。是一种感动,即与目前的恐惧有着质的区别,但最终会毫无疑问地变成恐惧……正如孩子在路边看到虫子,我们知道他最终会因恐惧而哭泣,然而在此之前,他会产生一种想仔细看清楚的冲动…… 人的面孔,改变一次的话,就会令人产生想把它看透的愿望,这就是节子感到恐惧的原因。 “假如那副恐惧的面孔,以前也是像正常人一样的美丽面孔,而如今却成为一片废墟……假如那副面孔也有着正常人那样的美丽原型……啊,我现在的面孔、现在的外表,难道仅仅是原型吗?” 第十六节 节子的恋爱,完全失去了作为女人快乐源泉的诗意与抒情,也失去了恋爱给生活片断带来的滋润与阴翳。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地暴露在白日的阳光下,呈现出惊人的鲜明轮廓。节子感觉,好像再也没有比这段时间强烈的秋日阳光更残酷的东西了。气味和色彩四处飞散。节子的感情就像一个饥饿的病人那样,只会不停地向人乞讨。 节子想在身边找到一处能令身心得到安息的场所。她四下环顾,果然有类似的东西。有秋季各种各样的社交活动。有夜晚点燃篝火,在院子里摆设各种小吃摊位的游园会。有舞会。有鸡尾酒自助餐晚会。有人邀请观看戏剧。老家的交际圈子里也有各种各样的邀请。然而,节子仅仅尝试着去过二次就明白了,土屋不在身边的话,到哪里都不开心。 节子那丰满、有些孩子气的脸庞,看上去逐渐变得瘦弱、坚硬起来。如今,她那与生俱来的诚实本性已几乎消失殆尽。在官能的世界中大放异彩的这份诚实本性,之所以会失去踪影,或许是因为她忘记了与生俱来的得心应手的伪善,对任何事情都太过于认真的缘故吧。 节子又把求救的对象转向音乐,独自去听了当时正好到日本演出的著名音乐家的演奏会。然而,直到如今,她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想象力已经将要枯竭。她丝毫体会不到音乐节奏,感觉声音就像玻璃碎片那样刺耳,自己不仅没有在音乐中放松身心,反而被音乐排除在外,像被强有力地推向了音乐之外的不安世界。有时,也会有一段令人感动的优美旋律自然而然地传入耳中,可是,就连那也不能令人愉快,它会让人勾起最不愿意回顾的记忆,正如有毒的花言巧语那样,一个劲儿地只想让耳朵受用。 尽管肉体与土屋有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密切的结合,但是恋爱中的节子还是感到孤独。就像大白天赤身裸体在户外行走那样,是一种直露的孤独,节子感到没有藏身之处。老窝、休息的场所、让心情放松的温暖的一隅……诸如此类的东西似乎都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菊夫怎么样了?节子给予了菊夫一个职责——让他默默地来弹劾自己。虽然这不过是节子个人的幻想游戏,比如谈论幼儿园的事情,或是谈论动物园的事情,但是这个孤独的母亲总是用目光向孩子倾诉着什么。 “哎,你能原谅妈妈吗?” 菊夫只是笑着。于是,在那笑着的清澈的眼睛里,节子不断地读出了菊夫的回答。 “不,不能原谅!” 节子不寒而栗。但同时又感到放心。 “假如这孩子说原谅我,那么,我也许会立刻杀了他。” 实在不可思议。 节子开始思考了。思考、自我分析,这些都是因为需要而产生的。节子失去了与生俱来的自信——自己属于幸福一族的自信。 ……节子意识到,每次幽会,随着肉体欢愉的逐渐加深,土屋的话题越来越匮乏。他开始非常明显地时而显露出无聊的神情,时而做出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土屋变了吗?恋爱刚刚开始时,节子也曾无意中发现土屋沉默时的那副毫无顾虑、百无聊赖的神情。只不过,同样无聊的神情,那时候令她安心,而如今却让她感到痛苦。 土屋沉默着。最近,每当土屋沉默,节子的想象力就如同针刺般地变得敏锐起来。等到她醒悟过来,已经产生了嫉妒心情。她无法忍受这样的自我,于是掩饰嫉妒便成了习惯。尽管节子已经意识到,为了掩饰嫉妒而时刻做出假笑,不外乎就是奴隶的做法,但是她却不能改变这一现状。 土屋又沉默起来。节子连忙尖着嗓子,说起特意找到的愉快而有趣的事情。然而,她那富有悲剧性的声音,使得本应有趣的事情也变得索然无味了。有时,土屋还会冷笑着说: “哎,这件事儿已经听过了。” 这个青年已经不想付出再听一次的劳力了。 一天早餐时,节子仔细地打量着丈夫。就凭他不能与自己共同承受自己不能自拔的痛苦,不能一起分担自己身上的重负,就可以说他已经是路人了。然而,节子一想到他是陌生人,另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甚至想平静地把一切向他和盘托出。节子受着这种危险想法的折磨。尽管如此,节子还是想把知道真相的丈夫的惊愕与苦恼作为最后的梦想藏在心底。因为,若看到丈夫的苦恼,也许无依无靠的节子会意想不到地从他身上发现心灵的友人,也许会从那里发现唯一为她烦恼的人。 然而,这个整天呼呼大睡的丈夫,究竟有没有烦恼的能力还是个未知数。就算他有女人,他也一定是挑选不会给自己带来烦恼的女人的。总的来说,他是一个温和的人,可正是这种温和,反而使各种感伤主义与他无缘。人情与他无缘,他可放弃一切沉沉大睡。 节子想象着,其实丈夫什么都知道,只不过因为软弱、懒惰或者狡猾而保持着沉默。节子身边就有这种事例。她还知道比这更加悲惨的、看似相似结局却不同的事例。有一个非常迟钝、善良、热爱妻子的肥胖丈夫,丝毫没有觉察到妻子的不贞,他的肉体在无意识之中默默地忍耐着,终于肉体因过度忍耐而发出悲鸣,他一天天地衰弱下去,最终在数月之前,以一个令人信服的病名死去。而且,直到临死之前,他丝毫没有怀疑过妻子。 我的丈夫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节子宁可满怀希望地这样想。然而,假如丈夫知道了一切却没有任何烦恼的话,那么节子押在上面的唯一梦想、唯一安慰都将崩溃。 节子开始考虑,失去土屋以后该怎么办。那时自己的归宿,只有这个丈夫和孩子生活的家。假如真是那样,丈夫将会以什么态度对待自己呢?到了那时候,这个一无所求的丈夫也许会明确地拒绝她。在同一个屋檐下,他们将过着同床异梦的夫妻生活。 令人恐惧的孤独吞噬着内心,一天夜里,节子久违地主动向丈夫求欢。她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确认一下万一自己归来时的生存场所。 刚刚入睡的丈夫忽然睁开眼睛,他的眼神似乎在说:“究竟怎么回事?”然后,他开口说道: “好奇怪啊。你不是已经不喜欢我了吗?” 看来,他已失去了自信,而且也不想努力去挽回失去的自信,就那么顺其自然地一直昏昏欲睡。 节子没有回答,对这般愚蠢的问题报以微笑。节子的肩膀从浅绿色的睡衣中暴露了出来。这一瞬间,节子深深地体会到自己就是一个娼妇。我必须成为一个无可挑剔的娼妇。而且不能投入一丝感情,仅仅利用丈夫内在的纯粹的男性要素就可以…… 节子半睁着眼睛,湿润的眼眶在枕头旁边灯火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她的睫毛极其浓密,现在正目不转睛地丈量着丈夫的肉体和自身肉体的距离。 丈夫温柔地拉起了节子的手。在这不知道包含着何种无耻念头的肉体上,他怯生生地摊开了手掌。 不久,节子越发抛开了拘谨,她假装兴奋高声叫了起来。丈夫似乎被这初次的体验吓了一跳,老老实实地投入热情,忘情地爱抚着。 这个晚上,丈夫似乎尝到了甜头。他出乎意料地开始勤奋努力,在短期内两次、三次持续地做,而节子也不能总是像个娼妇,连装模作样地喊叫也觉得麻烦了。就这样,节子又回到了从前的节子,风波平息……崭新的奇妙习惯消失了。 仅仅可以这么认为,节子好不容易才做出了像娼妇那样的举止。声音回响,消失于半空中。比较已经非常明显,置身于这种没有感动的状态,想起与土屋明天的幽会,节子就会一阵战栗。 ……冬季即将来临。由于节子想再次去夏天的幽会场所,下午两人没有携带任何行李,前往距离东京一个小时路程的那家宾馆。宾馆只有他们一组客人。沙滩上没有一个人,在沙滩散步感到有些寒冷。穿越厚厚云层的飞机的轰鸣声,弥漫在没有人烟的沙滩一带,显得格外混沌、低沉。两人看到,乌云密布的海面上有一条黑红色的不吉祥的晚霞,从黑云下端一直拖到地平线。 在宾馆客房停留了五个多小时,两人乘末班车返回了东京。 第二天开始,冬天的气势骤然加剧。北风呼啸到半夜,清晨的寒冷也非同一般。 节子四处寻找着关系。她想找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值得信赖的人倾吐胸臆,即使谈不上解决问题,至少可以得到决定内心方向的建议。与志子不够资格。目前节子需要的,不是老于世故的人的忠告,而是更加严肃的教诲。也不是恋爱游戏的传授,而是对节子的自身存在起到震撼作用的重要思想。假如目前没有抓住这些机会的话,节子感觉自己的内心将要解体,并一举走向灭亡。 节子想起一个本分的老友,每当心中有解不开的结,那人就会把烦恼向一位老者倾诉。老者名叫松木,他著有诸多不为人知的著作,很久以前就开始和一个年老的女佣隐居在东京近郊一个交通不便的地方,过着神仙般的生活。年轻时他曾用十几年的时间周游欧美诸国,熟知许多国家的内情。那时,松木也曾关心过政治,然而最终放弃了政治。他与世界各国的各种类型的女人都交往过,然而最终放弃了女人。他还关注过文学、美术、音乐,却因不齿艺术整体的虚伪性质而彻底断念。最近,他很少写作了,凭着渐渐积累起的财富节俭度日。 他甚至还是一个行为主义者!他曾经坐过南海的海盗船,曾经搞过走私,还曾经深入危险的偏远地区探过险,多次徘徊在牢狱和死亡之间。然而,松木现在却对无论多么伟大的行为都予以鄙视。 节子请求老友写了一封介绍信,和对方约好了日期。在一个阳光稀薄、有点寒冷的下午,她带着礼物独自前去拜访松木。走出郊外电车的小站,穿过一片绿油油的葱地,来到一处平缓的坡地,再进入一片树皮被微弱阳光照得斑驳发亮的红松林,看到对面一处有着古老围墙的地方。那就是松木的家。从车站来此大约有四公里路,只有如此偏僻的环境,才适合推心置腹地谈话。这样一想,节子的疲劳顿时消失了。 节子被领到床边时,已经就寝的松木坐起身来。节子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度过了轰轰烈烈、波澜起伏的人生的松木竟是如此瘦小、虚弱的男人。当听到节子说“我不知道您卧病在床”时,老人回答:“不看医生就不能称之为生病,我绝对不会看医生。”那充满生气、力量、强悍的声音,使人为之一动。节子慢慢地敞开了自己的心扉。 “这可难办啦。” 松木说。 “这实在是难办啦……像你这种本应没有任何烦恼、轻松度日的人,却烦恼成这个样子。这实在是难办啦。 “这个叫土屋的人,目前恐怕并不爱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就是那种没有爱的人啊。我们对这种人束手无策,而且,你从这个男人那里仅仅得到了爱的标志。现在,这个男人感兴趣的仅仅是对你发挥他的力量,并测试那种力量所带来的影响。如此说来,虽然简单的做法就是把肉体方面的行为都看作虚假,可是当它成为习惯的话,习惯中就没有虚假也没有真实了。只有习惯这种怪物才能够凌驾于精神之上。你和那个男人,都成了这种怪物的猎物。原本在人生中,这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你未必是失败者,这个男人未必是胜利者。 “把爱的问题搁在一边考虑吧。让我来教给你习惯的治疗方法吧。 “啊,仓越夫人,人类的欲望是吝啬的。其实,你已经摆脱了欲望的束缚。我年轻的时候也是首先摆脱欲望的束缚,然后一生都是躲避着习惯生存至今的。而且我知道,人类完成的所谓的伟大事业中,照射着像我一样逃避的影子,着实令人厌腻。逃向事业,逃向政治,逃向荣誉,所有这些形成了历史的支柱。 “对了,我应该教你习惯的治疗方法。这可是一个难题啊。就像一切生物都改变不了为了维持生命的最低限度的饮食习惯那样,习惯确实很难更改。于是,人们便想出了‘道德’这一词。 “也许你觉得,从我这种吃喝嫖赌、无所不做的人嘴里说出‘道德’一词是可笑的吧。然而,我所说的‘道德’,与人们通常所说的道德略有不同。那是人类制作的笼子,以使自身不能四处逃避。当然也不能逃离最为可怕的习惯。 “仓越夫人,万不能贸然作出决定啊。正如建议病人与疾病共生存那样,我不建议你与习惯和睦地一起生活。道德,不承认逃离习惯的行为,同时,更加不承认逃向习惯的行为。道德是一种力量,它能切断人类和世界之间的这个恶性循环,使一切事物、任何瞬间都不再重复而仅限于一次。笼子是次要的。只是由于人类软弱,要想使道德这种力量为己所用,才必须使用笼子。人们仅仅看到了世间的这个笼子,就认为笼子的别称是道德了。 “每个习惯的瞬间,都要下决心不让它出现第二次……啊,仓越夫人,我并不是故意给你出难题。只是,这个世界永无止境,就像今日复明日,明日复后日,晴空转雨,雨过天晴那样。重要的是,你必须要与自然的物理定律背道而驰。自然的法则反而会让人眼花缭乱,使人忘记人的本分,结果是成为习惯的奴隶,抑或成为逃避的王者。自然不断地在重复着。‘仅此一次’是人类唯一的特权。仓越夫人,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的道德,并不是说建议你返回家庭。按照我说的去做的话,你反而能够积极地从土屋这个男人身上发现更多的快乐。快乐的确是一种美妙的事物,你应该尽情地深呼吸,体验其中的滋味。也许你会说你懂得那种快乐,可是,对明天抱有恐惧念头的快乐,不正是虚伪的、可耻的快乐吗? “假如你能够积极地寻找快乐,那么接下来,你就能拥有一种权利——是继续持有它还是抛弃它。逃离习惯的想法是残酷的,只会让人变得没有骨气;而抛弃快乐的意志会使人感到骄傲,容易被自尊心所接受。是吧,仓越夫人。 “因此,我建议你使用道德,假如你不喜欢道德这个说法,那么就使用你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时所产生的力量来拯救自己。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松木一说完,就把头靠在枕头上,不久就睡着了。节子一动不动地坐在枕头旁边,望着松木消瘦的睡容,一直沉思到天黑。节子想,他告诉我的毕竟都是男性的思想,而我现在真正需要的是女性的思想。 第十七节 节子心里很清楚,从那时起她经常做出一些冲动的行为,表现出反复无常的态度,那些瞬间使土屋感到震惊。然而,这个聪明的青年只是不为所动地保持着克制的态度。从小受到良好教养的他,不可能粗暴地对待女人。也许是以前他和年长女人偷情时学会的吧,即要忍受一切,首先干净利落地做好服侍工作,然后通过眼睛、沉默的面颊、疲惫的动作,对女人表示出要将她扫地出门的态度。 节子并不是不明白这一点。然而,与此同时她还感到这个躺在眼前的男人的肉体,会忽然产生一种令人呼吸不畅的官能魅力。在枕边昏暗的台灯照射下,看上去一半是影子的他的胸、他的腰确实存在着,着实让人断不了牵挂之情。 “好了。你着急吧?可以放你走了。” 节子说着说着,一下子扯住土屋那如夜晚水边的水芹那样的、散发着幽香甜味的腋毛,土屋痛得跳了起来。节子坚决要求把它带回家。 这能不能成为被土屋讨厌的原因呢?很遗憾,结果并不是那样。尽管节子的行为都是冲动的、发自内心的,但是土屋在感到困惑的同时,似乎也为女人的这种全新态度而心中窃喜。也许,一个已经不能令他迸发出热情的女人的这种行为,反而会使他开心。对土屋而言,被自己不爱的女人如此肉欲地粗暴对待……土屋从中发现了一种新的抽象的快乐。 尽管节子内心不完全赞同松木的精辟训诫,但是那个孤独老人的风格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男人竟然会孤独到那种地步啊。女人的孤独可不一样。无论是多么孤独的老妇人,都会忘不了世俗与贪欲。女人无论多么孤独,都不会步入另一个世界,因为她不会放弃作为女人的存在。而在这一方面男人则不一样。任何男人,只要一离开高尚的精神境界,就会放弃自己的存在!” 于是,节子又回到了她的初衷。她想找一个老于世故、深谙事理的老妇人,聆听一下关于人生的教诲。她觉得即使那与自己目前的心情还有一段距离,但恰恰是这段距离反而会成为内心的安慰。 于是,通过朋友介绍,节子物色到了一个老妇人。她出身于明治花柳界,是一位政界巨头的遗孀。一见到隐瞒身份的节子,老妇人就微笑不绝口边,她说: “您的这件事儿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啦。很抱歉我不能说出她们的名字,如今显赫一时的人物的夫人们经常到我这里来倾诉,好在她们接受了我的建议,如今她们每个人都过着超过以前的幸福的家庭生活啊。 “我认为,作为一个女人有必要经历一次那种事情。因为,丈夫不同于男人。一生若只知道丈夫一个男人,就免不了会使我们对男人的知识不充分。丈夫无论多么任性、冷淡,始终是任性的丈夫、冷淡的丈夫,与男人的任性、冷淡是有所不同的。 “夫人,人们常说,女人最喜欢的男人,就是最令她感到棘手的男人。不仅是你,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托这种男人的福,我们才能更好地发现自己的缺点,以及我们作为人类的自身的缺陷。女人不能成为女人的榜样,只有男人才能成为女人的榜样啊。而且必须是冷漠的男人。 “然而,夫人,不能控制感情这一点,最终会成为女人最后的强大武器。不能违背感情,不能故意强词夺理。只有在克制不住感情、为情所困、想就此了却一生的瞬间,女人才会产生本来的智慧。我们都知道,发生火灾、地震的时候,男人会不成体统地惊慌失措,而女人反倒会沉着、冷静地应付局面。 “我只想告诉你,要始终站在世俗的一方。我们知道,万一出现问题世俗就会庇护男人,所有的错都在女方,这很不公平。尽管如此,我却不这么认为。女人比男人更容易站在世俗的一方。偶尔会有为男人尽忠而与世俗为敌的女人,最终吃亏的只是她本人。只能说这种女人愚蠢无比。世俗对男女之间的情事并不宽大,因为世俗总是对不道德的事情保持着过度的兴趣。于是,当某件事情暴露出来时,世俗就会非常困惑,似乎失去了自己的脸面。 “对于男女间的恋情,男人有时会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然而,世俗反而不相信男人的表白。最可怕的是女人私下的悄悄话,而且女人对女人的烦恼总是不以为然,无论你有多么正经的烦恼,最终都会成为笑料。而且夫人,女人一方面会同情感情受到挫折的女人,一方面又特喜欢散布一些她们的谣言,而对情场得意的女人仅仅冠以‘品行不端’一词。也就是说,胜者的不光彩是抽象的,而具体的不光彩行为很不幸地都被强加到了失败的女人身上。所以说,最危险的是关于你情场失意的谣言。因此,你和那个男人分手时,一定要以你抛弃了对方的形式来分手。这样的话,对你丈夫的名誉也不会造成太大的损伤,从而也会为你的幸福将至做铺垫。 “夫人,站在世俗一方,也就是说决不能向世俗索取同情的眼泪。还是女人比男人更善于与世俗打交道,因为女人平时就是和女人在一起。男人与世俗打交道的方法实在拙笨,他们总是想迫使世俗臣服,有时却又抱住它的膝盖以求同情。 “夫人,你不应该有掩饰烦恼、忍受烦恼的心情,而应该如轻松地保守一个小秘密那样。秘密是令人愉快的东西,无论是烦恼还是喜悦,都会被涂上相同的颜色。而且,轻易地泄漏国家的机密,坚决保守自己的秘密,这对女人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 “再是,对你所交往的男人,夫人,你可千万不能鄙视他啊。为他着迷为他痛苦,然后想通过鄙视他来逃离这段恋情,这可是一个不高明的幼稚做法,成功的可能性极其渺茫。你应该一心一意地敬仰他、尊重他。即使他做出多么卑鄙无耻的事情,你仍然要尊敬他。这样的话,在你的眼里他就会一下子变成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然后,你逃离他的身边就顺理成章了……” 真是有意思的逻辑。然而,这种教诲给节子带来的恰恰是相反的效果。老妇人的建议,仅仅对坠入情网之前的节子有用处。节子这样想着,内心升起一股近似于病人特权的意识。她就像病人聆听日常的养生秘诀那样,以傲慢的心态听了老妇人的话。 仅仅是盲目的话,还有希望得救。真正危险的是,我们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盲目,并把它作为盾牌来使用。近来,节子的想法都是以自己的盲目为前提变化着。自己正在恋爱,所以是盲目的……结果,对任何事物都有权利佯装不知。 这一点已经毫无疑问。即使节子被道路中央的石头绊倒,她本人也是毫无过错,过错全部在于爱情。 冬季来临,又找出了藏在箱底的冬装。找出了皮衣,找出了手套,找出了外套。皮衣的手感令人眷恋,放在火旁边纤维就会竖起的羊驼呢的气味也令人眷恋。 可是,穿上去年的衣服一看,总觉得有些肥大,特别是腰围显得特别宽松。节子也没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在裁缝店定制了几身今冬流行的服装,等到裁样的时候,裁缝女工说: “夫人,您瘦了很多呀。腰围也比以前小。” 如果是担心发福的妇人的话,听了这番话将会无比喜悦吧。然而,节子的腰本来就细,腰围算是标准尺寸。因此,节子沉默着没有回答。 回家的路上,节子始终都在想着自己变瘦了这个事实。从这一天开始,她都不敢踏上浴室的秤了。有时她会感到胸闷难受,似乎是生来就不太健康的心脏更加衰弱了。然而,她并没有因此去医院。“我变瘦了,我变瘦了。”兴奋得不停地自言自语的她,反倒盼望着自己逐渐消瘦衰弱下去……仅仅有精神上的负担还远远不够,如今肉体上付出的代价也明确地得到了印证,节子对此感到无比高兴。 节子穿着此前新做的晚礼服,和土屋在河边一家叫做考姆帕特门特的餐厅用了餐。那一天土屋非常高兴。他或许有着孩子般的爱好,喜欢把身着华丽服装的女人直接带进卧室。因为那一天他久违地花费很长时间,亲手脱下了节子的衣裳。 一天,饭田忽然打来电话,他想来节子家。节子答应了。饭田随即赶到了。 在玄关一看到他那张铁青着的脸,节子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饭田说有要事商量,便进入客厅,在角落中的椅子上蜷着身体坐了下来。 饭田的事情也并不复杂。原来与志子对他越来越冷淡,无论采取什么手段,她也不肯相见,并且还给他写了分手信,但他还不死心,想借节子的力量安排自己和与志子见一次面。 节子没有回答。因为她想,现在我自己都是烦恼重重,怎么能有心情去管别人的事情呢? 现在,节子认为那是“别人的事情”。在她眼里,那是丑陋的,甚至是滑稽可笑的事。别说同情,她都有心出手将他们两人彻底拆散。因为,他们两人的事情使节子似乎看到了映照自己的镜子,扭曲的镜子中映照出的丑陋面孔令她怒不可遏。 “可是,与志子那样想的话,我再怎么说也是没有用的啊。就算是朋友也显得多管闲事了……说得清楚点的话,我不能帮您做会给她带来麻烦的事情。” “你不帮我说话也可以,”饭田固执地说,“你只需把她叫出来让我见一面就行。剩下的是我和与志子两人的问题,决不会给你添麻烦。” “哎呀,假如那样的话,与志子就会从此和我断交啊。” “你就那么顾自己呀?” “嗯,我既顾我自己,也珍惜友情。” “是吗?那么你就顾顾你自己吧。假如你拒绝我的话,我也可以把土屋先生的事情告诉你的丈夫。” 节子吃了一惊,脸色都变了。刚想掩饰一下,手就开始发抖。然而,希望自己消瘦、衰竭,最终毁灭的这个女人,内心升腾起一股惊人的勇气。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丈夫才不在乎那些事呢。你可真窝囊,吓唬没有任何关系的我,算什么英雄好汉!按照常理,你应该和与志子的丈夫当面谈一谈。” 节子为自己的强硬态度吃了一惊,她也不知道勇气是从何处而来。要在以前,遇到这种场合,估计她被吓得只有哭的份儿了。 然而,与其说是强硬的语气、回击的措辞,倒不如说也许饭田是被节子那石头般的面容震慑住的,尽管节子的手指一直在颤抖。最近,由于穿梭于陶醉与不安之间的生活,节子在不知不觉之间也有忽然呈现出死人般表情的瞬间。有时,她内心的感情会忽然失控,会不假思索地说出一些无所畏惧的意外言辞。 饭田就像突然泄了气的皮球,匆忙离开了。节子兴奋得头脑发热,于是外出散步了。 宅邸区尽头的车站前,有一家小店,是德国人在市中心开的店铺的分店。店铺的广告标语是——Have a German Rye Bread Sandwich & Beer!(提供德国黑麦面包、三明治、啤酒!)店内有火炉,非常暖和,有橡胶树和蜘蛛抱蛋的盆栽。咖啡的香气充斥着店内。除了牵着大型犬来买面包的女佣,没有其他客人。 节子坐了下来,然后尝试着想象自己已经成为倦怠的俘虏。结果却不行。尽管身体疲惫,但是内心火热,比任何时候都要敏锐的头脑感觉不到一丝倦怠。 节子独自喝着咖啡。白色陶瓷的杯子,有钝感的厚度,接触到嘴唇时心情多少有些放松了。然而,目前节子所希望的,并不是放松的心情。“男人在这种时候大概要喝酒吧,”节子想,“男人太软弱,只想着逃避……松木先生对我说过绝不能逃避。” 托镇静剂的福,节子看到的东西越来越清楚了:窗外干枯的法国梧桐、古老的派出所、傍晚被主人带出来散步的几条狗……节子甚至怀疑,有没有必要把世界看得这么清楚。如今,自己刚刚摆脱了由于不贞而被要挟的恐怖场面。摆脱困境来到这里,才发现世界以如此简洁易懂的形式存在着。节子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曾经能在那样的世界里居住过。 第十八节 时光流逝,过了一天,过了一个月,冬季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色彩。饭田的威胁也不过是虎头蛇尾,一切都平静地过去了。这个痴情的男人就像一个纠缠不休的威胁者,根本就不考虑利害关系。 节子明白了,感情有时会在破灭之前出现转机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她还学会了泰然自若地面对一个事件被时间湮没,另一个事件浮出水面的过程。 节子没有告诉与志子有关饭田来访的事情。那以后,与志子也没有再提起过饭田,她那副轻松的样子表明风波已经平息。看到与志子平静的表情,节子又有些吃醋,她想:“那时倒不如按照饭田说的安排你们见上一面就好了”。 早晨下起了鹅毛大雪,下午天气转晴。阵风过后,似乎阳春的温暖忽然变得有些寒意,三月上旬的天气就是这样。和土屋的幽会机械性地持续着,节子成了土屋的情妇。 每次幽会后的分手之际,节子都会想不再与土屋会面了,就像就寝前的祈祷那样,这已经成为一种形式性的习惯。这与处理其他事情时一有想法立即行动的决心不同,节子所想到的“分手”被她自己看作是一项重大决策,因为想了一年最终都没能实现。这种思绪如滚雪球般地越来越大……被夸张成自身力量所不能及的力气活儿……最终成为节子虚度光阴的借口。也许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只要动动手指就能完成,就像把身边的火柴盒推到桌子另一端那样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这种想法令人恐惧。动一下手指,怎么会处理好如此重大的事情呢?而且,更加可怕的是,假如动一下手指就能处理好,不正说明那根本就不是重要的事情吗? 春天的预感本来就使人感到不安,听到早春的阵风挟带着沙尘把窗户吹得哗哗作响,节子更加感到不安,她甚至认为这就是死亡的前兆。就连院子里干枯的草坪旁边生出的细小嫩芽也让人毛骨悚然。天空云彩的形状暧昧又奇怪,深夜忽然打到窗户上的雨点也让人感到非同寻常。逐渐临近的春天暗示着新的季节即将开始,这一点也让节子感到憎恶。无论是春天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毫不考虑对方想法贸然而至的事物,都是节子的敌人。 去年夏天,节子尽情地享受了与自然和睦相处的乐趣。大海、白云、风,所有一切都自由地融入节子的体内,自由地呼吸,与节子的肉欲混为了一体。如今,这些东西都成了节子的敌人,身边那春天的自然面貌的变化都令她不愉快。 一天早晨,节子感到恶心,她躲开丈夫跑进卫生间呕吐起来。为了掩饰苍白的脸色,她厚厚地涂上了胭脂。总算有了些食欲,可是好不容易吃下的早餐又都吐了出来。 这绝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然而自己的肉体竟然如此冷酷无情地反复怀孕,节子为自己的身体过于敏感而吃惊。她开始怀疑,自己一向讨厌人工避孕而总是忠实地遵循自然规律的做法究竟是否正确。送走丈夫后,她冷静地考虑了一下,结果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也许,这正是肉体,也就是自然,通过这种近似于无情的手段来收拾那些仅凭内心处理不了的事情。内心已经竭尽全力,当再也没有效果的时候,自然便突然通过这种意想不到的强硬方式发话。对此她必须无条件服从。 节子做好了心理准备,必须全面承受这种折磨。她渐渐感到,这次的妊娠反应与以往任何一次相比都要严重。身体整日不舒服,使她陷入了灰暗色的地狱。然而,节子明白,再也没有比生理上的不舒服更能隐藏内心烦恼的东西了。 令节子感到为难的并不是身体不舒服,而是必须要掩饰身体不舒服的行为。寻找各种借口、回绝自己的应酬还不算什么难事。可是,一天晚上,应丈夫公司的外国客户的邀请,他们夫妇去参加生日晚会时,节子算是吃尽了苦头。 由于她事先声明胃肠不舒服,所以并没有人强让她吃什么。宴会是自助餐的形式,不想吃的东西可以不吃。节子想,看来今晚能够渡过危机了。 用过餐后,在春寒料峭的夜晚,大家围坐在暖炉旁边喝餐后酒。暖炉架上面燃点着一对红色的巨型蜡烛。 那天夜里,到喝餐后酒时节子还没有想呕吐,食欲也比平时好。然而,用过餐后来到房间,在椅子上坐下,与一个外国人说话时,她的目光无意中转向暖炉架,那对红色的巨型蜡烛映入了眼帘。 一看到那对蜡烛,节子就感到眩晕。她有些恶心,口内充满了酸酸的液体。本来红色蜡烛也算不了什么,可如今看一眼就特别不舒服。那微弱的光泽、刺眼的红色……使节子感到自己似乎正被迫在用牙齿咬那蜡烛、在用舌头尝它的味道。 节子连忙用手帕捂住嘴,跑进卫生间呕吐起来。 吐过之后,胸口还是不舒服。她没有信心再回到那有蜡烛的房间。房间里传出谈话声和音乐声,明明有男男女女十多个人在里面,可节子的内心只有那红色的蜡烛,她要一个人回到那只有红色蜡烛在伫立等候的房间。 是不是该叫丈夫过来呢?节子把门开了一条缝,看到了正和别人说话的丈夫的宽阔脊背。看来,即使招呼丈夫,丈夫也听不到。不管怎样,这种事情不能指望丈夫相助。节子鼓足勇气走进了房间。 节子尽量远离暖炉架坐下,不向蜡烛的方向看,并努力做出一副笑脸。她今天穿的晚礼服,就是新做好时与土屋用餐时穿的那件。 不能看红色蜡烛,不能看红色蜡烛,可最终还是看了。节子看到了那晃动的火焰以及淡红色的即将融化的蜡烛。节子又想呕吐了。第二次吐过之后,她险些晕倒在了卫生间。 节子拜托在走廊遇见的女服务员,让她把丈夫找来。 匆忙的告别,洋人们夸张的安慰……在回家的车内,节子的恶心不可思议地好了。不过,为了迎合一边安慰她一边为晚会的不圆满而无可奈何的丈夫,她继续假装身体不舒服。 “你的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 丈夫终于开口了。 节子没有告诉丈夫自己恶心,而是说自己胃痛。 “我帮你压一下胃吧。” “不必了。你压的话我反而会……或许,不是胃不好,而是神经性的不适吧。” 丈夫不停地劝节子一定要看医生,节子担心丈夫叫医生来,于是和他说好明天一定请按摩师来。节子不是不明白,丈夫是怕她看出自己担心的仅仅是工作方面的失败,所以才再三夸张地对她表现着体贴之情。然而,节子觉得这种可爱的虚荣心,不过是存在于与自己相距遥远的、没有任何关系的地方的一种心理活动而已。节子感到吃惊,自己对于丈夫的这种心理竟然没做好与坏的判断。 最终,丈夫没有办法地说: “那么,就请按摩师吧。你根本就不相信现代医学啊。” 第二天早晨,丈夫离开家没多久,按摩师就来了。节子没有说身体不舒服,只是说有些疲劳过度想放松一下。 这个戴着黑眼镜、如枯木般干瘦的面无表情的男人,总是一边不停地动着力量大得有些失礼的手指,一边毕恭毕敬地说话。当他默默地按摩的时候,节子久违地感到了大脑空白的自我。这里被揉的部位、被按压得凹陷进去的肌肉……身体仅有这些就足矣。 忽然,按摩师恭敬地问道: “夫人,实在失礼,敢问您现在怀孕了吧?” 节子吃了一惊,心跳加快,语气也有些发怒: “没有,实在荒唐。怎么可能呢。” “真是太失礼了。是我误会了。凭着多年的经验来判断问题,有时会出现莫名其妙的误判……实在是太抱歉啦。” ——节子恨不得马上去做刮宫手术。 一个星期以来,节子几乎没有吃东西。她全身虚弱,即使上几步楼梯也会气喘吁吁。 女医生检查了节子的身体,发现她虚弱的程度令人吃惊,由于麻醉对心脏不好,手术必须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进行。医生征求节子的意见,节子同意了。 “忍受不了的时候,不要有顾虑,大声地喊出来。我们会给你用吸入麻醉,吸入麻醉对心脏没有影响。” 女医生说。 节子明白,她所面临的是等待她的地狱。她的手脚被固定到手术台,手术开始之前,她的掌心已经捏了一把冷汗。 “我一定会死亡。”节子想,“在恶名之中、在不光彩之中,我一定会死亡的。”节子登记时写了朋友的地址,以及虚假的姓名。她想,也许朋友会赶来和我的遗体见面,最终丈夫会来为自己收尸。即使那样,大概他也不会察觉我的不检点行为吧。菊夫一定会哭吧,他会不会原谅我呢?…… 节子没有想土屋的事情。然而,他的面孔还是清晰地浮现在了脑海中,临死之前还是希望被他握住手。然而,节子不能想象土屋为自己的死而哭泣的样子,却更愿意想象得知自己的死讯之后吹着口哨去春天的原野散步的土屋。正如他不适合系戴某种花样的领带一样,看来那个青年并不适合悲哀和苦恼。 死亡的瞬间,一切屈辱皆化为灰烬。我要把自己的尸体交给春天的原野,我的灰烬会混入野火烧过的黑色干草灰中。雨水把干草灰和我的灰烬融为一体,我最终将被大自然接纳吧。节子一直想着死亡。她怎么也想不到,刮宫术后自身健康会得以恢复,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状态。 “现在给你消毒。” 女医生平静地说。节子过后才明白,女医生的话是骗人的,是为了减轻患者的痛苦。 清晰的痛苦感觉,对灵魂大有益处。无论什么样的思想、什么样的感觉,都不能像剧烈的痛苦那样清晰明了。无论如何,它都会使人正视这个世界。 过后一想,节子这种超常的忍受痛苦的能力是逐渐培养出来的,通过这种痛苦以及忍受痛苦的能力,节子改变了困扰自己已久的平庸性格,成为非凡的女人。在惊人的痛苦折磨下,她没有吭过一声。女医生也没有使用已经准备好的吸入麻醉。 “好,现在第二次消毒。” 节子在痛苦得几乎把苦味当成甜味、完全失去感觉尺度的状态下,听到了女医生温柔的话语。但是,她并没有因此想到死亡。痛苦和有着超常忍耐力的自我之间的关系很融洽,似乎有某种东西在闪光,她不认为自己将就此走向死亡。因为节子存在,痛苦也存在,唯此形成了这个世界。节子心里连被葬送的孩子都没有想……她甚至连土屋的名字也没有呼喊。 ——那天夜里,节子昏昏入睡,什么梦也没有做。第二天早晨,她感觉天空特别蓝。 第二天夜里,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她被一头牛追赶着从一张桌子逃向另一张桌子。 第三天夜里,她终于梦到了被葬送的胎儿。梦见殉教者的坟墓被掘开,浑身是血的胎儿爬了出来。 节子通过痛苦获得的力量积蓄在她那衰弱的体内,她对这种力量越来越有自信,她明白那才是促使她做出分手决定的力量。以前每天呼喊土屋的名字无数次,如今他的名字被“分手”一词所代替。虽然它被理解成力量,但也许那不过是忍受不了如此折磨的生命的自卫本能。穿越过死亡线的她,如今却对死亡感到了恐惧。 然而,那份痛苦、辛酸所留下的鲜明记忆,反而成了眷恋的原因。因为一想起那归根结底是缘于土屋的痛苦,如今和土屋分手,就无异于和正在逐渐成为那秘密的甜美且昏暗记忆的最鲜明部分的、那令人骄傲的痛苦记忆分手。 节子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巧妙地转移问题点。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把与土屋难舍难分的快乐纽带,偷换成更加严肃,抑或更加牢固、痛苦的纽带。 忽然,一个朋友打来电话,向她传达了松木的讣闻。就因为松木近来一直过着远离尘世的生活,竟然没有一家报社报道他的死讯。 变得敏感的节子闻讯后流下了眼泪,松木的死亡日期与她的手术日期相同,这种巧合让她感到吃惊。节子感觉那个孤独的老人是代替自己死亡的。而且,没有比这种想象更能迫使节子做出离别决心的了。还有一天,报纸报道了一个红极一时的人物因为混乱的家庭内幕被街头小报曝光而自杀的事件。这起事件令舆论都在批评当事人的懦弱,但同时也有赞美的声音,称这是当代少有的道德行为。那是一个清廉的人,迄今为止对自己对他人都非常严格,发现问题后心理上承受不了也在情理之中。何况以他那为人师表的社会地位,哪怕是一丁点儿道德方面的瑕疵也不能原谅。 碰巧就在前一天,老家的父亲找她共进午餐。于是,父女两人就在午餐的宴席上,自然而然地谈论起了早晨的这则报道。 老家的父亲——藤井景安年纪六十五岁。他是个满头白发的出色家长。他很有风度,温和的本性赢得了世人的仰慕。他的一生,即使用放大镜仔细查看,也找不到丝毫政治性的变节以及违背道德的事情。正因为如此,现在的景安被特别聘用担任代表国家正义的职责,尽管这与迄今为止他所做的工作截然不同,但在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的景安绝对是合适人选。 然而,景安绝不是对他人要求严格的人,他为人非常宽厚。假如别人的过错加到他的身上,他就会认为都是自己无德所致,果断地引咎辞职。 节子特别令父亲喜爱。尽管父亲对孩子绝不偏心,但是节子在几个女儿当中与父亲最亲,而且在父亲看来,她最没有依靠,凡事都需要别人时时刻刻地保护。 在繁忙工作的空闲时,只要午餐时方便,景安就会轮流招呼各个婆家的女儿和他共进午餐,这已经成为生活中的一大安慰。之所以轮流招呼她们,是出于一种关切,因为他担心女儿的家庭问题不想让其他姐妹知道。而且,凡事都有分寸的景安,从来没有主动询问过女儿们的家庭内部事情。有一个女儿嫁给了贫穷的笃学之士,在和这个女儿共进午餐之时,他曾若无其事地多给了她一些零花钱。 那天,节子被招呼去的地方,是如今成为会员制俱乐部的旧时财阀家长的宅邸。那是一个幽静的场所,宽敞的宅邸内又有多个小宅邸,每个小宅邸分别有两三间西式房间和日光室。在那儿两人可以尽情地享受没有干扰的用餐时间。 每个小宅邸都附带着比较大的庭院,草坪的外围开满大量的山茶花。还有漂亮的古樱树,可惜只长着花骨朵。树木的形状非常雅致,使人怀念起东京被烧毁的宅邸区的过去。父亲还没有来,节子在古老庄严的长椅上坐下。暖炉没有生火,但天气还好,仅有一丝轻微的寒意。周围听不到汽车的轰鸣声,使人想象不到这里是东京的正中心。 眺望着阳光照耀下的一片美丽枯萎草坪的庭院,节子细细地品味着这短暂的安宁。身着父亲喜欢的黑色晚会套装的节子,把曲线优美的腿伸向了没有生火的暖炉,那漂亮的曲线绝对没有丝毫的凌乱。在这偶然得来的安宁中,今天节子丝毫没有那突然疲倦的生病的感觉。今天的安宁中,有一种生气勃勃的东西使人振作。 父亲终于来了,他马上发现了节子那清爽的表情。 “健康比什么都好。”他对一周前刚刚打掉了情人的孩子的女儿说,“可是为什么?你看起来有些瘦了。不是我多心吧。” 父女谈论着一些微不足道的话题。景安有一个唯一的缺点,就是谈话时缺乏幽默和机智。节子附和着父亲,不禁想起藤井家那简洁明了的气氛。节子明白,经过这一年不检点生活的磨炼,自己已经厌倦了机智。无论是多么高明的机智,节子似乎生来就不适应它们。 服务生告诉他们午餐已经准备好。两人来到庭院旁边的房间进入座席,把浆得笔挺的餐巾在膝头摊开。在等待上菜的时候,两人谈起了今早报道的话题。 “虽然交往不是很深,但我认识那个人。”景安说,“是个优秀的、无可挑剔的人啊。可是,只能说结果太不幸了。” “可是,事情真的大到要去自杀的程度吗?” “那就要看每个人的性格啦,别人强求不得。” 凉菜上来了,两人开始用餐。节子比平时也有了些食欲。她臆测,人生即使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或许也能挺得过去。 然而,这一瞬间,那个自杀者的话题又给节子带来了强烈的震撼,暂时平静的心情又被搅乱了。忽然,她感觉那个话题不是普通的新闻报道,而是在影射他们父女的关系。节子无比恐惧,她第一次把自己的恋爱与父亲职业方面的良心放在同一个层面来思考。 “如果……这可是假设呀。父亲身边忽然发生这样的事情您怎么办呢?也会自杀吗?” 节子声音颤抖地问。景安随即答道: “我不会自杀……因为我觉得自杀是一种罪恶,虽然不会自杀,是啊,假如发生那种事情,我会在当天递交辞呈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家庭,即使嫁出去的女儿们有谁出现问题,从我的工作立场来看也很尴尬。对我来说,无论事情曝光与否,只要让我知道就足够了。那样的话,我会在当天递交辞呈,过隐姓埋名的生活。不过,好在我周围没发生这种事情,和那个自杀的人相比,我实在是幸之又幸啊。当然,工作上的操劳还是有的,节子,总的来说现在的我很幸福啊。” 听到父亲这番近似于感谢的话,节子内心升腾起无限感慨。她并不是个为报道材料而生的女人。藤井家是平和、明朗、有道德的一族,是做事有尺度、不为欲望所困的一族,甘于寂寞的心、不做亏心事的踏踏实实的作风,所有这些才是属于节子的。其实,恋爱之前的节子,对这些东西没有任何的抵触情绪。 这一天的午餐,节子明确地下了分手的决心。 她已经意识到伪善,并且爱着它,选择了它。伪善也有它的优点。只要生活在伪善之中,人们对美德这种东西才不会产生精神饥渴。我们最终所希望的,是对一切事物都不产生饥渴…… 第十九节 进入四月份,下了一场雪,开了六分的樱树枝条被雪坠得弯弯的。简直就是一幅奇特的景象。 接下来的两三天都非常寒冷。 明天是和土屋久违的幽会日子。节子事先打过电话,她说我们都已经不是小孩子啦,所以仅仅是为了互相安慰而见面也不顶用,等我的身体完全恢复以后再见面吧。这果断、至情至理的口气使土屋认为节子似乎有了进步。 明天就是那个日子——告诉对方分手的日子。也是节子为此而烦恼的快乐的终结日。节子的内心已经迫不及待地装饰起那美妙的最后快乐。 经历过无麻醉手术,节子明白了痛苦、死亡、快乐的回忆三者之间鲜明的类似点。她用心地琢磨着,这究竟是临死之前最后的快乐,还是快乐之中的死亡呢?就好像她希望明天再经历一次那恐怖的手术一样。 节子对明天充满着期待,她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期盼着明天。节子想,明天当土屋得知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他的热情会一下子攀升到与自己同样的高度,沉浸在同样的感激和同样的泪水之中,与自己共同做着自己一直憧憬的美梦。 “……可是,没有问题吗?”节子有些不安,“一旦我提出分手,那人不愿意怎么办?在关键时刻那人缠着我,依依不舍地流着泪(啊,那可是他第一次流泪!)央求我回心转意怎么办?我究竟有没有魄力断然拒绝他、坚持分手呢?……在这样突然提出分手之前,是不是应该分几次试探性地提出来为好呢?” 然而,哪怕仅仅一次,节子根本就没有勇气试探性地提出分手。 当天是阴天,有一丝寒意。节子希望今天一整天都保持明朗的表情,于是,她化妆格外下了一番功夫,并且妆容比平时稍微浓了些。然后喷上常用的香水——让·巴度的“喜悦”。 ——两人快活地用过餐,像平时那样挑选了一部通奸内容的电影观看。那是意大利风格的悲剧,节子不由得噙满眼泪。不过,她的计划还是在顺利进行,尽管话有些少,但因此可以避开土屋的古怪问题。土屋娴熟地打开出租车车门,让节子先上了车。两人去了常去的旅馆。 那天晚上,旅馆的好房间都已经客满,他们被领到非常狭窄的西式房间。床十分抢眼地摆放在房屋正中间。窗帘透光,随着旅馆广告牌那巨大霓虹灯的闪烁,房间内也会忽明忽暗。 两人在窗边的狭窄长椅子上一言不发地坐下。女服务员送来茶水,然后离开。见节子还是不说话,土屋似乎有些不安。他的动作也没有平时那么灵巧了,一面与节子接吻,一面用一只手搂着节子的腰,另一只手则隔着衣服揉捏乳房,习惯性的动作中充满着露骨的感觉。 节子被他那老一套的动作所刺痛,然而却不能拒绝他的嘴唇,乳房被抚摸时,全身像突然通了电似的,从身体内部情不自禁地迸发出一种快感。几星期都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似乎已经把它淡忘了。特别是上次的剧痛之后,她早就把这种感觉忘记了。然而,当它被唤醒时,记忆就会径直与过去连接,一切就会变得毫无差别。 节子的眼睛在霓虹灯闪烁的红光的照射下,总算找回了自我:这样可不行,这样又会失去重新开始的机会……她好不容易才推开了土屋的手。 “等一下,我有话说,非常重要的话……。” 说到这里,节子的脸上已经流满了泪水。 节子靠在土屋的胸膛上,边哭边娓娓而谈。她说自己是如此痛苦啊,明知两人必须分手但却做不到;她说两人的爱情前途希望是如此渺茫啊,明知前方是死胡同却必须硬着头皮往里闯;她说处于这种立场的女人是多么的不幸啊。 “你无所谓啊。你是自由的啊。你没有任何为难啊。”——节子使用了一连串的叠句。 节子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她说自己已经快要死了,已经竭尽了全力,结果得出了这个结论,自己已经坚定了决心,请务必同意我的想法……最后节子说: “我们就到今晚为止吧。让我们把今晚留在美好的记忆中吧。” 土屋一言不发地听着。边哭边说的节子没有留意土屋沉默中所包含的意思。她也没有注意到土屋决不会哭泣。节子终于说出了憋在心中已久的话,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哭得愈发伤心。 土屋用脸贴住节子的头发,用穿着衬衣的胳膊搂住节子的背部,轻轻地爱抚着她。节子也屡次感觉到了,她几次想拒绝这与目前激烈的情节并不相符的、如摇篮曲般的爱抚,可最终还是放弃了。 “知道了……知道了……” 男人用嘶哑的声音说。他的声音非常平静,听不出丝毫绝望之音。 “知道了……知道了……” 土屋又说道。在节子如此漫长的诉说中,他的话语仅此而已。而后,当流泪的节子总算清楚地感觉到了男人的体温时,她又说道:“我们就到今晚为止吧。”节子坚信,土屋会像曾经的一个夜晚那样,默默地把哭得如泪人儿般的女人抱到床上。 怎么回事!土屋没有动静。 他用双手夹住节子那哭得光滑无比的脸颊。节子任由他摆布着,仿佛濒死的人那样,眼睛微微睁开后又闭上了。 “这件事以后再说,好不好……” 男人缓慢地、用半伤感的温柔语气说道。事到如今,正如曾经给与志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样,这个青年对自己的充满异性诱惑的声音很有自信。 “这件事以后再说,好不好……”他又重复说道,“……我不能那样做。男人就是这样的。而且也是为了你……不,还是不要说‘也是为了你’这样的话吧。还是说‘为了我们两人’为好吧。你好不容易下了这么大的决心,若那样做的话,不就是前功尽弃吗?对我来说,现在那样做的话,就保证不了不会前功尽弃的。” 节子在似梦非梦中听出了土屋的言外之意——两人分手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于是,她连忙点头同意,表现出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 “今晚我们好好地谈一谈。什么也不做,好好谈一谈,开开心心地过一晚吧。” 节子终于听清楚了土屋的这番话。土屋没有使用“分手”一词,足见他那小心谨慎的心理……然而,首先默默地对分手给予了认可的就是他本人。 在这种房间里面,什么也不做而仅仅是说话,将会多么让人感到窒息啊。土屋用自己的手帕仔细地为节子擦拭着眼泪。接下来想要说话时,两人却又没有话可说,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土屋的脸如同去吊唁了一般。 尽管昨夜在心中所描绘的激情的幻觉就这样彻底地粉碎了,但是节子并没有感到任何失望与沮丧,这令她自己非常吃惊。 现在,节子没有丝毫解放感,有的只是在完成某件事之后理论上的满足感。节子想,原来分手就是这么简单啊。 节子的面前,坐着一个差一点儿就成为父亲的纯洁的青年。令人生气的是,现在他看上去仍然那么纯洁。可是,这张面孔将会忽然从眼前消失而混入人群,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节子望着那张面孔,就像是在旅途上看一眼消失于自己身后的风景那样。 土屋的体贴,实在是细心周到。今夜,他简直就像医生般的温柔。 然而,他的目光却毫不松懈,监视着节子使她不能改变已经做出的决定,密切地,谨慎地……而且还表现出强忍依恋心情的样子。他还忘不了站在受害者的立场,尽量地夸大因这次分手自己所付出的牺牲。他甚至还装出因女人提出分手而给自己带来了巨大伤害的样子。他刻意地使节子时刻忘不了提出分手的是她本人。以前他也用过类似手法,总是不断地提醒节子,先提出交往、先提出旅行的都是她本人。 节子忽然就像戴上了眼镜似的,把这些事情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这个青年担心提出分手的节子反悔,正在小心翼翼地对付着她。他提心吊胆,唯恐一不小心作出一言半语的承诺。 深思熟虑的土屋目光游离,他看起来就像是个双手端着装满水的水杯,因担心水会溢出来而小心行走的儿童。高抬腿,轻落步……现在,连他的话语也变得慢条斯理了。 流干了眼泪的节子反倒是恢复了一些从容。她甚至想,假如我现在说分手只是开玩笑的话,这个青年将会是什么表情昵? 离开宾馆后,土屋对于医治节子的悲伤,提出了各种各样善意的忠告。他说,这种情况,找一个第三者倾诉一下是再好不过的了。于是,他把节子带到常去的酒吧,约老板娘出来共进夜宵。土屋把今晚分手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节子又流下了眼泪,老板娘也流下了同情的眼泪。她安慰节子说土屋是个十足的混蛋,与这种男人分手,将来一定会感到庆幸。尽管老板娘安慰的话语、同情的眼泪、应酬上称土屋为混蛋,这些都没有什么新意,但是节子还是感到内心舒服了不少。 “今天是历法上诸事不宜的‘友引’日吧。听分手的故事这是第三次啦。有一位N小姐,来到店里就大哭不已,最后把杯子摔在地上碎成了三片哦。那种人过两三天就会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而真正值得同情的就是像你这种可爱的小姐。不过,你的决心很让人佩服啊。希望你保持这种心情,变得更加坚强啊。” 节子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孩子,被人表扬、被人安慰、被人鼓励。最令节子感到欣慰的是,她的悲伤被当作了一种独特风格来对待。 节子忽然睁开眼睛,望着土屋——这个彬彬有礼的见证人的面孔,那上面似乎出现了某种新鲜的东西。如今,他的眼睛、脸颊、嘴唇全都脱离了以往的习惯与样式,变得就像是个陌生男人。就连那屡屡令节子怒上心头的千篇一律的态度也消失殆尽了。其结果,从现在的土屋身上只能看到诚实。 夜已深了。土屋说送节子回家,让她上了出租车。然而,节子却让司机开往不同的地方。出租车在以前两人经常散步的公园前面停下,土屋也下了车。 尽管时值四月,但今晚却有些寒意。路边的银杏树已经发芽,白天,嫩芽布满了从乌黑粗壮的树干伸出的细枝,使得强壮单调的树干的轮廓看起来模糊不清。然而,到了夜晚,模糊不清的轮廓忽而消失,映入眼帘的仅仅是那属于冬季的严峻的黑色枝干。放眼望去,那依然是冬季的树林。 散步的道路万籁俱寂。 两人肩并肩默不作声地行走着,土屋忽然步伐加快,节子想责备他却又忍住了。他快走还是不快走,已经与节子毫无关系了。节子没有跟随,反而放慢了脚步。土屋意识到这一点,也放慢了脚步。 “他是不是应该早一点注意到呢?”节子本应抱有这个疑问。然而,这几个小时,节子都在想另一个问题,她的思绪都放在那个问题上了。 “也许,我的痛苦,仅仅是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是不是所有一切都是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呢?……”一想到分别即将到来,她终于忍耐不住,说出了这个疑问。然而,她的表达方式毫无感染力,也可以说太牵强,与其说是在提问,倒不如说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喂,你觉得我们真的相爱过吗?” 土屋没有立即回答。他竖起双排扣风衣领子,双手插进衣兜,一言不发地低着头行走。他终于开口了,可以肯定他的话语中饱含着诚意,节子也乐于认为那番话确实出于他的本意。 “我们确实相爱过。你也许不相信吧……随着时光的流逝,你也许越发不相信吧……即使如此,我宁愿相信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相爱过。” ——土屋说完,两人就没有什么要做的了。不过,还剩下分别的接吻。两人来到树荫下短暂地吻了对方,然后走出来。土屋叫了一辆出租车,但节子抛下了土屋,独自一人乘车而去。 第二十节 一天又一天,节子等待着。也许,新的世界在所有的创伤愈合之后即将开始。 节子等待着。这种等待并非是向往着某种目标,虽然等待本身并不难熬,但是节子已经失去了持续这种状态的力气。但不等待又不行。可以说,等待之苦是避免不了的,而支撑这种苦痛的只是无力之感。节子已经丝毫感觉不到自己身体内部的力量。她似乎置身于松软的云层之中,想伸手扶一下可以凭靠的地方却两手抓空,几欲跌倒。节子目前所处的就是这种状态。 ——和土屋分手后的第二天早晨,在与丈夫共进早餐的餐桌上,节子看起来非常明朗。 终于瞒着这个人把一切都摆平了。已经不会再为这个人的存在有任何顾虑了……想着想着,节子不禁为自己曾经担心重新回到丈夫怀抱一事而感到滑稽可笑。她从未像今早这样感觉丈夫是微不足道的存在。 “昨晚你回家很晚啊。我都先睡了。”他说。 “在我最关键的一瞬间,这个人总是睡觉啊。”节子心怀感激地想,“今后我也睡觉。无论如何都要睡!” 到昨天为止,苦恼之类的话还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而从今天开始已经不需要了,已经可以不去理会它了。还可以把它扔进垃圾箱,从而把杂乱的生活做一下整理。如此一来,该如何形容目前内心的空虚呢?节子有些迷茫。这不是苦恼,不是疼痛,不是悲伤,更不是欢喜。说它像是苦恼的灰烬吧,也不尽然,苦恼已经切切实实地消失了。然而,感情却仍然像钟表的指针那样,正确地、一个劲儿地运转着。那是失去了一切意义的纯粹的感情,没有任何遮掩,异常敏锐,极易受伤,颤抖着……仅仅是徒然地、准确地运转着。 恢复了自由之身,节子终于能以平和的心态安静度日了。然而,她有时却会毫无缘由地斥责菊夫,使唤他干这干那。 ……节子居住在没有回音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无论你如何哭泣,如何喊叫,如何呼唤,都不会有回音传来。自己那嘶哑的声音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决不会再一次返回了。我们不能留住那声音,而且由于不安,又不得不再次发出呜咽声、喊叫声、呼唤声。最终声音嘶哑,结果将会发不出任何声音。 节子的漫长下午又开始了。落地窗旁边的藤椅将再次与她为伴。模仿雕像的游戏又将开始,观测庭院阳光的明暗又成为她的工作。 天空一天比一天明亮起来,树枝也逐渐变绿了。人类的身体不能像植物那样枝叶繁茂。然而,正如看到小鸟停在雕像的肩头那样,节子却幻想着小鸟飞到自己的肩头胸前,随意地鸣啭、随意地排泄,然后又飞向蓝天。假如能做到与雕像如此相似,那该有多好啊。节子终于按捺不住,违反了和土屋几个月内停止书信往来的约定,提笔给他写了一封长信。 …… 土屋先生: 和你分别之后我无比痛苦,这种痛苦远远地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终于发现,我是多么想念你。请原谅我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和你分手,然而却又违反约定给你写信。 目前我唯一能做到的与你说话的方式,就是给你写信。你看到这封信,将使我产生莫大的满足感与幸福感。然而,这同时也一定是最后一封信。假如要写的话,我将不得不付出一生时间不停地写,因为我对你的爱,到死为止都会在心中燃烧。 现在,我就像是一辆快速行驶的汽车忽然急刹车,感到了巨大的动摇。 几个月以来,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尽管这是计划好的分手,但现在所感到的痛苦,还是远远地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我想念你,爱着你,你是我的精神支柱,我的全部身心都已经交给了你。分手之后,我终于明白,我对你的爱是如此之深。 然而,尽管如此,事到如今却毫无办法。我只能凭借一个人的力量来忍受这份痛苦。当然,如此痛苦的经验对我来说也是第一次,这种痛苦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让我为此流干了眼泪。然而,同时它也是你通向幸福的痛苦,它和与你深深相爱的幸福密切相关。 现在回想起来,去年五月份你带我去旅行的时候,正是幸福的巅峰期。尽管从那时起我就知道离别终究会到来,但我对你的爱却一直维持着巅峰的状态,这无疑是一件既痛苦又幸福的事。 你说我们没有撕破脸皮,能够平和地分手是一件好事,其实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我不希望我们以那种方式分手。我曾衷心地希望只把我们之间美好的一面展现出来。 尽管痛苦得心如刀割,但这种结果也许是我们之间最完美的结局。不管怎样,目前也只能死心塌地这样想了。 迄今为止,全凭“再过十天、再过一星期就能与你相见”这种念头支持着我。如今,失去了这种寄托的我,对你的思念情绪愈发强烈,我真想再看你一眼,哪怕五分钟也好,真想再见到你。 尽管你从我面前消失了,但我仍然全身心地思念你,我的眼泪为你而流,我的心中只有你……我越发体会到人类的脆弱。或许死别很容易让人死心,而生离则会令人痛苦不堪。 在家里,我被家人用异样的眼光来看也无法解释,被人误会也无从辩白,想获救却又没有救星,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我的内心世界。我想不停地呼唤你的名字,永不停息地给你写信。即使我的内心有了一定的着落,我还是想不停地给你写信。 我只需要你,只要你在身边我就别无他求。尽管我是如此渴望着回到你的身边,但是那样的话将会彻底打乱周围的秩序,我们两人会给他人带来巨大的牺牲,我觉得幸福不能建立在给他人带来不幸的基础上。所以,我要放弃一切,牺牲我一个人就可以,这是最好的选择。假如我一意孤行的话,将会给毫无关系的人带来巨大的不幸。我无论怎样也要忍受一切,坚决恪守自己的决心。 就写到这里吧,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然而,一想起写信是目前我所能做到的、最直接与你联系的方式,就实在不忍心放下笔。 明明爱你爱得如此之深……正如前面已经写过的那样,急刹车之后的动摇是不自然的,为了忍受这些我已经精疲力竭。实在是痛苦啊。 但是,我会竭尽全力去忍受。 我绝不会做蠢事。 最后有一个请求,我希望得到你最后的回信。尽管身处痛苦之中,我还是要衷心地感谢你给我带来的种种美好回忆。 节子 最亲爱的土屋先生收 …… 节子没有寄出这封信,而是把它撕碎丢弃了。 ——一九五七年四月十五日——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